趙行德沉吟片刻,又問道:“既然如此,夏國何不糾合舉國精兵,滅此朝食?”


    晁補之喝了口茶水,答道:“元直有此氣概,是好的,隻是河中之地原本中國人極少,就算滅了突厥、羅斯、或者大食任意一國,也是為旁的當地種族做嫁衣。胡人篤信神明,或稱上帝,或稱真主。就算夏國不攻打那些殘暴好戰的胡族,他們之間也為所奉神明之異,相互屠戮,廝殺攻戰不休,百年來人口不增反少。吾中國之道,乃是敬鬼神而遠之,夏國憑借著兵力強橫,在國中嚴禁邪教生事,以保護中國人的屯墾和生息為要,百年來不斷從關中和巴蜀遷徙漢民過去定居,百姓本身又生息繁衍,和夏國統治下的西域九姓相互通婚融合為一體,人口方才超過五百萬。此消彼長之下,夏國的河中州縣已儼然與中國無異。”


    趙行德想象那開疆拓土的場景,不禁有些悠然神往,不過心中卻有點疑惑,便問道:“那夏國的國土東起函穀關,掩有關中巴蜀之地,西越蔥嶺,統禦河中,北控大漠,疆域如此廣大,聽說其國內諸軍皆長期駐紮一地,輜重也大都就地籌措,形同唐代藩鎮一般,與我朝守內虛外,將從中禦的製度大異其趣,其國建立已達百年之久,怎不見其強藩割據,分崩離析呢?”這問題也是許多宋國的官員抓破頭腦也想不明白的。


    晁補之看了趙行德一眼,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緩緩道:“人心若向朝廷,地方有糧有兵,足以為朝廷柱石,人心若已離散,將地方的糧餉精兵一並裁撤,也於事無補,隻若開門揖盜。當漢之時,漢室人心未去,先有王莽篡位,各地英雄以天下共擊之,終至光武中興。後有黃巾數十萬教眾同時起事,若無豪強各守州縣,隻怕江山早已易手。人心在漢,以曹孟德之能,亦隻能居丞相之位,挾天子以令不臣。唐室有安祿山史思明之亂,中原雖然不知兵戈久矣,但地方充實,但有一二忠義之士,便能成中流砥柱,不管是草寇為亂,還是外敵入侵,都難成席卷之勢。安史之亂初起時,河北州縣雖然望風披靡,尚有顏氏兄弟守常山、平原。及到後來,張巡、許遠、南霽雲苦守睢陽,更阻遏叛軍不能南下江淮,確保了朝廷平叛的糧餉。即便是到了晚唐時分,閹人秉政,朝廷衰微之極,契丹,回鶻等胡族數度入寇,卻無法在中原立足,亡我華夏,奴役人民,天下不至於完全崩壞,說起來,藩鎮林立,地方充實也是一大原因。似本朝這般將地方糧餉精兵一應抽空,等若是打掃幹淨屋子,自斷手足,隻要邊關失守,禁軍戰敗,狄夷草寇破門而入,這天下,隻怕便要易主了。”


    李若雪對這些朝廷兵戈之事並無太大興趣,靜靜地在一旁傾聽,見晁補之毫不顧忌地抨擊本朝的祖宗家法,下垂的睫毛微微抖動,若有所思。趙行德卻繼續問道:“先生還未說明,為何夏國如此放任地方,猶未成藩鎮之禍。”


    他這般不依不饒地追問,晁補之不但不以為忤,反而點了點頭,答道:“其實就按唐室舊製,邊帥皆用忠厚名臣,不久任,不遙領,不兼統,功名著者入為宰相。其四夷之將,才略如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猶不專大將之任,皆以大臣為使以製之。若不是唐明皇一意開邊,自毀製度,使安祿山任節度使多年,又身兼三鎮,豈能成安史之亂那般不可收拾的局麵。”


    趙行德從前隻知唐時藩鎮為禍甚烈,卻不知唐時也有製約節度使的傳統,於是點了點頭。晁補之喝了口茶,繼續道:“這夏國的製度,雖然放任地方充實,但掌控地方的手段,比唐時猶有過之。夏國朝廷號稱五府,分別為柱國府,護國府,丞相府,學士府與大將軍府。其中柱國府負責製定法令,護國府決策軍國大事,丞相府處理政務,學士府倡導文教學術,大將軍府負責指揮軍隊作戰。”


    晁補之說得極為清晰,趙行德卻還有些不明,問道:“這五府之製與掌控地方,到底有何關係?”


    晁補之笑道:“你有所不知,執掌決策軍國大事的護國府,正是由夏國諸軍四百餘名校尉所組成的。校尉們有一半的時間都在護國府決斷國家大事,校尉在西都議事時,軍中事務則由他委托的百夫長代署。夏**中,校尉以下嚴行推舉製,各軍的將軍卻是由大將軍府任命的。軍士多歸心於校尉。各軍將軍雖有指揮管轄的權力,但僅限於朝廷律法及軍令之內,若有將軍圖謀作亂,軍士絕無可能跟隨其火中取栗。護國府對軍隊的掌控,可不是幾個梟雄能夠撼動的。”


    趙行德“哦”了一聲,恍然大悟,夏國的將軍雖然地位尊崇,但並不是推舉的軍官。而最高級的推舉軍官校尉,同時也是夏國最高的決策機構——護國府的成員,校尉們對護國府的歸屬感遠遠超過對將軍的忠心,因此很難即便有人圖謀不軌,也很難得到校尉的附和。


    他想了一想,又問道:“校尉以下全由推舉產生,難道不怕上下沆瀣一氣,兵嬌將惰,使得軍隊不堪使用嗎?”


    晁補之笑道:“夏國各軍大都是五年服役期,軍士服役期滿後便可保留爵位返鄉為業,但這些退役的軍士仍然參加營中的校尉推舉。由於退役軍士的人數往往是服役軍士的五倍左右,校尉幾乎等若是這些退役的軍士所推舉出來的。這些退役的軍士的切身利益與各自營頭的實力關係極大。他們就像是雇主一樣,眼睛都盯得很緊,不會容忍你說的那種情況。禁衛軍隻從普通軍團裏招募常年服役的精兵,退役軍士少,但禁衛軍本身行軍作戰的機會最多,還要作為假想敵不斷和普通軍團進行演練,更是不可能有兵嬌將惰的情形。”


    “難道就夏國朝廷不怕這些退役軍士挾製校尉及護國府?”李若虛突然問道,他好容易想到了一個問題,趕在趙行德之前問了出來。


    晁補之笑而不答,看著趙行德,三位弟子當中,李若雪雖然才華高絕卻可惜身為女子,李若虛年紀尚幼,他最為用心教導的,還是趙行德。


    在三人的注視下,趙行德歎了口氣,緩緩道:“按照樞密院的朝報,夏**隊大約有二十萬,按五倍之數來計算,退役的軍士當在百萬左右,站在夏國朝廷的立場,隻要這百萬悍勇歸心,則天下盡在掌控之中,外可禦強敵,內可鎮宵小,大局穩如泰山。所以軍士們有所要求,朝廷總會盡力滿足。”趙行德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似乎尋找到了一個更好的措辭,“我朝乃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而夏國的形勢,說軍士與皇帝共治天下,似乎更為妥當。”


    “軍士與皇帝共治天下?”李若虛臉上帶著疑惑的情形。晁補之深深地看了趙行德一眼,不置可否,歎了口氣,繼續道:“為防止軍士過於傾軋普通蔭戶百姓,夏國各州縣的普通百姓也組織成了團練軍,每年都要操練,還由護民官專門為蔭戶申冤。除了以護國府收攏軍心之外,製定法令的柱國府柱國,則每兩年一度由年滿四十的夏國人推舉出來,夏國人一生僅有一次推舉柱國的權利,每十萬人推舉一人,被推舉的人也要在四十歲以上。柱國是終身製的,一旦身為柱國,在國中地位尊崇無比,出入皆有虎翼軍扈衛。除了可以由本人以年邁體衰為由自請離任,隻能由柱國府本身以五分之四多數的同意革除其柱國身份。柱國府同時掌管最高詞訟決獄之權,其依照律例所作的判決,就算是皇帝也不得推翻。”晁補之說到這裏便住口不言,看著座下三名弟子,似有考校之意。


    李若虛不明所以,李若雪臉現思索之色,趙行德卻道:“這便是與唐室將功名著者入為宰相的遺意相同,每兩年將最有威望之人,最得人心之人選入柱國府。柱國府掌握著製定法令與最高裁決的兩項權柄,足夠這些人施展匡扶天下,濟世救民,抑或引導世風的抱負。天下英雄,齊集柱國、護國兩府,各路豪強也隻有俯首聽命而已。”


    晁補之微微點頭,正欲出言嘉許,旁邊的李若雪卻問道:“那女子也可以推舉柱國嗎?”望著這女弟子臉上頗有期待及躍躍欲試之色,晁補之一愣,有些尷尬地補充道:“除了晉身士人的,其他女子都是沒有推舉之權的。”


    晁補之給出的這個答案出乎李若雪的意料,也更引起了趙行德的興趣,李若雪疑惑道:“女子也可以晉身士人嗎?”


    “是的。”晁補之點點頭,沉聲道:“若是達到標準,也些女子能夠晉身士人,擔任丞相府或是大將軍府的一些差遣。”


    “女子居然也可以為官嗎?”李若雪臉上露出不可置信地神氣。


    晁補之憐愛地看著自己這才氣無雙的女弟子,點了點頭,肯定道:“自然可以。”


    趙行德等了一小會兒,見李若雪似乎被夏國女子居然可以出仕做官的消息震撼得不淺,便繼續問道:“據傳遼國將韓氏滅族之後,耶律氏在國中倒行逆施,漢人形同豬狗,其中詳細情形,不知老師是否清楚?”他見晁補之對夏國的情況信手拈來,侃侃而談,便心知這位名師並非隻是尋章摘句的腐儒,是以真心以學生的態度向晁補之求教,這時代的信息來源實在是極度缺乏,就算是在太學裏,關於遼國和夏國的情狀,官員和太學生們都有無數種不同的說法,叫人難以分辨真假。


    晁補之的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沉聲道:“韓德讓、韓昌父子在遼秉政時,遼國國勢蒸蒸日上,好此次挫敗了我朝北伐,中原百姓莫不切齒痛恨,士大夫直欲食其肉而寢其皮。可當時誰也沒能看到,恰恰因為韓氏見用,華族在遼國的地位日漸提升,幾乎與契丹人不相上下,漢人生息繁衍,占了遼國國中人口的大部分。韓氏族滅之後,契丹人對漢人心懷戒備,不但大大削減了漢兒將門的兵權,還強迫漢兒做契丹人的打扮,將國中各族分為三等,契丹人為第一等,女真、室韋等族為第二等,漢人為第三等。漢人冒犯了契丹人,最輕的責罰是鞭笞,動輒斷手斷腳,甚至身死族滅。上等人殺了漢人,卻隻輕輕罰錢了事,更多的是官官相護,不了了之。”


    “竟有此事?”趙行德心頭火起。宋國朝廷準備北伐的時候,便有朝臣想要幽燕父老牽牛送酒犒勞王師,平常卻視漢兒為遼國之人,甚至和遼國有互相將越過邊境的逃人交給對方處置的協定。因此這遼國國內人分等之事,宋國朝廷一並沒有在國中廣為宣揚,士大夫知曉此事的,有的深以為恥,並不提及,有的覺得與我國無關,也無所謂。太學中隱隱有這方麵的傳聞,趙行德原本不信,他記得四等人製度乃是兩百年後的元朝才興起的,誰料在這時代居然已經被創設出來了。


    晁補之露出一絲沉痛之色,繼續道:“當初在承天蕭太後的支持下,韓氏在遼國大力宣揚漢學,漢字,韓氏族滅後,漢字一律不許再用,許多華族子弟若無父母教導,便從此成為目不識丁之人。契丹耶律氏中更有心思深沉之輩,在漢兒將門中強行推行講契丹話,用契丹字,許多漢兒已經忘了自己的本來出身,死心塌地為契丹人做走狗奴才。北地苦寒貧瘠,契丹人好奢靡,又頗寵信禮佛,喜歡中原的絲綢茶葉和夏國產出的諸多精巧,因此便將大量的漢人發賣為奴,農忙時在胡族的監督下在田間勞作,農閑時鎖在工坊裏日夜勞作,生產出來糧食釀成燒酒,也製作一些粗陋的物事與宋夏兩國交換。工坊裏的男丁往往積勞成疾,過著饑寒交迫的日子,大多活不過四十歲,既不可能成親,也沒有子嗣,這正中了契丹人的下懷,因為這樣可以減少漢人在遼國人中的比例。遼國國中篤信佛教,漢兒傳言,今生今世,將後生後世八百年的苦都吃盡。”


    遼國國中慘絕人寰的悲慘之事,遠遠超出晁補之所說的範圍,他顧及在座的李若雪乃是女流,而李若虛則年紀尚幼,隻點到為止。可單單聽到這樣的慘狀,血氣方剛的年青人如何能夠忍受,就連尚未成年的李若虛也將雙拳緊握得咯咯直響,趙行德當即沉聲問道:“我朝袞袞諸公,常常言及北伐複燕之事,到底有多少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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