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趙行德身旁的李若雪、李若虛姐弟不自覺地微微欠身。李若雪頗為吃驚地望著趙行德,旋即避開眼光,垂首凝眸,不知為何一個溫文爾雅的儒生為何會突然會散發出讓人心生凜然的氣勢,甚至都有些戰栗心驚。李若虛卻被趙行德的氣勢所感染,咬牙切齒,睜大眼睛和他一起望著晁補之,似乎隻要宋遼開戰,便要投筆從戎,策馬幽燕。晁補之亦也微微吃了一驚,俗話說,剛過易折,趙行德如此心性,恐怕也會和自己一樣,在大宋的官場前途波折。


    晁補之歎了口氣,沉吟道:“兵法曰,十則圍之,倍則攻之。遼國雖然殘暴不仁,但軍力極為強盛,單單駐紮在幽州的遼軍,便有十萬之眾。所謂傾國七十萬鐵騎,雖然是虛聲恫嚇的多,但契丹族男子成丁便可作戰,盡數征發,三四十萬騎軍總是有的。此外還可征發北地室韋、女真、五國、蒙古等蠻族從征。我朝雖然號稱有八十萬禁軍,但朝廷秉承守內虛外之策,互為犄角控扼契丹的河東河北兩大行營,總兵力不過三十萬,而且騎兵偏少,自保有餘,若要進取幽燕,卻是不足。”


    趙行德微微沉思,抬頭道:“按老師所言,夏國兵力雄強,又被蔥嶺以西的羯人和突厥牽製,難以大舉東進,是否有聯夏攻遼的可能?”他一邊說,一邊以手比劃,“若當年雍熙北伐一般,兵分兩路,我朝河東、河北行營大張旗鼓伐燕,吸引遼軍正兵來迎,夏國以精騎越過草原,繞開山前山後諸州,奔襲幽燕側後,封鎖榆關,不使北院精銳來援。”趙行德是書生一名,從未經曆戰陣,但受了太學生之間好謀劃軍國大事的影響,此刻侃侃而談,到似成竹在胸一般,最後沉聲道:“事成之後,平分遼國,長城以北酬夏,我朝取長城以南。”


    “真乃狂生。”李若雪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品評,她少時便以才名動汴梁,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在她麵前矜誇自賞,卻沒有人像趙行德這般狂妄,言語間,居然隱隱有宰割天下之誌,怎一個“狂”字了得。李若虛卻眼現躍躍欲試之色。


    晁補之神情複雜地看著趙行德,搖了搖頭,道:“夏國占據關中,曆代皇帝都在東都長安登基,與我朝爭中原正朔。朝廷顧忌夏國之心,遠勝遼國,豈能聯夏攻遼。”他頓了一頓,見趙行德臉上猶有憤憤之色,心知他適才聽見遼國漢人的慘狀,便生滅此朝食之心,心緒澎湃之下,不但破了聖人喜怒不形於色的教訓,居然連朝廷對夏國的顧忌也忘了。


    “年輕人,到底是血氣方剛啊。”晁補之心下頗為唏噓,想起當年自己也算是白牡丹的傾慕者之一,聽說美人被夏國擄去,不顧朋友勸阻,棄了官職,單劍匹馬西出函穀關,要當著柳毅的麵大罵他一頓,定要讓他羞愧認錯的衝動。這幾十年宦海沉浮,倒是將當初的血氣和棱角盡數消磨。


    “和夏國結盟固然絕無可能,不過,一旦和遼人開戰。我朝屯駐於函穀關以東的西京行營十五萬精銳,大部倒是可以抽調向東。”晁補之補充道,“夏國的兵製,常備之兵不過二十萬左右,還要兼顧東西兩麵的宿敵。其中防備漠北蠻族的安北軍司與防備我國的安東軍司不過各兩萬餘軍兵,整個關中的常備兵力也不過五萬而已。若夏國要東進,興滅國之戰,必然要征發關中退役軍士和團練軍,動靜頗大,我朝便可及早探知防備。”晁補之少時在夏國遊學多年,對宋夏兩國的情勢都極了解。夏國的關中地區與中原商旅往來極為頻繁,晁補之雖然隻在翰林院擔任閑職,卻也知曉,上百年的對峙,宋夏兩國都在對方國內安排下無數的細作。若是夏國單單動用常備軍尚可以偷襲,若是動員退役軍士和團練,就很難瞞得過宋國細作的耳目。


    趙行德歎了口氣,以太學同窗平素的議論所透露的信息,大宋兵力雖眾,卻缺乏能夠長途奔襲,以寡擊眾的精兵,而北伐取燕的關鍵便在於在遼國北院南下之前封鎖榆關,唯有如當年長平之戰秦國封鎖四十萬趙軍後路的兩萬五千偏師一樣的精兵方能擔當此任。他還想繼續請教一下夏國的官製和兵製,晁補之臉上卻露出倦容,顯然是講課和解答問題之後有些疲乏。授課已畢,三位弟子便起身恭敬的向老師道謝。晁補之、趙行德和李格非全家人一起用過晚飯之後,趙行德方才告辭回去。


    天色黃昏,雖然已是初春,午後卻刮起北風,汴梁大街上來來往往的無不行色匆匆,太學監生鄧素卻神色恭敬地立在一座並不寬大宅院門外,寒風夾雜著灰塵和沙粒,白色的儒袍已經快變成色灰色。。看似弱不禁風的年輕士子一動不動,就連臉上的恭敬神色也不曾鬆懈下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拜訪的太博士秦檜了,就連秦府的看門人也懶得再搭理他。


    太學國子監生來自僻遠鄉間,在汴梁無所依靠,求見文宗儒師,既能拜師求學,又能博求聲名,而且恩師的舉薦對士子極為重要,同一師門之人守望相助,在官場上也不至於孤獨無依。這風俗源自唐朝,師門的提攜傳承,對士子的前程關係極大,最為著稱的莫過於名相趙普門生馮拯太平興國三年進士及第,明宗朝官至丞相,馮拯的門生薛奎淳化三年進士及第,睿宗朝官至參知政事,薛奎的門生王曾更是於鹹平年間連中三元,狀元及第,大魁天下,莊宗朝官至丞相。


    座師對門生的提攜往往不遺餘力,門生弟子亦往往終身事恩師如父,如武宗朝執掌政事堂長達二十年的丞相王侁無子,身後事便是由學生侯文素護其骨殖回京東西路的王氏宗族墓園,與宗容等王門弟子共同將恩師歸葬,眾弟子在墓園旁結廬守孝三年,如今位居天下四大書院之一的五陵書院,正是由這些王門弟子所創,當時便傳為天下佳話,此後五陵書院一係在朝廷中樞雖然勢力不張,但在京東兩路官場卻是同氣連枝,盤根錯節,針插不入,水潑難進。


    及至當代,幹揭拜師之風更盛,最為難見的莫過於炙手可熱的丞相蔡京,門口每天都有士人排隊求見,甚至到了需要動用開封府衙役維持秩序的地步。有一士人每天都第一名趕到蔡家門口,終於有一次,蔡京翻閱門下見客簿,見此人天天如此,非常驚異,被其誠心打動,找到跟前問話之後,覺得才學尚可,於是便推薦了他,此人終獲飛黃騰達。諸如此類的故事激勵了一批又一批熱衷功名的士子與官員踏上幹揭奔竟之途。


    天色微明時分,鄧素便到秦檜門口求見,整天一直守候在此,中間水米未進,此時也是饑渴難耐。可是,在丞相趙光實著力提攜的門生,儼然為朝中清流領袖的秦檜門前吹上三天的冷風,和傳說中的程門立雪,斷臂求法相比,又算得什麽呢?克製著對路人指指點點的反感,鄧素這樣說服著自己,這不過是恩師在考驗我的誠心罷了。


    正當天色昏黃,鄧素以為今天又等候了一天,正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秦府的門卻忽然開了一條縫,那原本冷冰冰的門子的皺臉笑得仿佛一朵菊花,對他招了招手。


    所謂師道尊嚴,拜師也頗為繁瑣,分為“請見”、“謝見”、“溫卷”以及“敘謝”之類的諸多禮儀,好在秦檜既然已經願意接納鄧素為弟子,也沒有多為難他,反而是態度溫和地和他相談了個多時辰,其間既有學識和為官上的指點,也有適度的嘉許,令鄧素有如沐春風之感,暗暗感歎,果然是天下清流仰望的宗師,能入秦門,真乃三生有幸。


    秦檜手撫著三綹長髯,目視著恭恭敬敬執弟子禮的鄧素,適才的對答中暗暗含著考較,他對這個新收的弟子還是頗為滿意的。莫看他如今隻是小小的博士官職,但胸中抱負卻是非小,選擇門生弟子的標準也是極嚴,必要足以能夠將來成為方麵之助的幹才不可。


    “守一,汝在太學的同窗中間,可有一名叫趙行德的,乃元祐年間先侍製趙惕新的後人。”秦檜看似不經意地問道。


    鄧素不知秦檜為何問及此事,忙恭謹答道:“正是。”


    “為師與其有幾分故人之情,若有機會,可帶他一同到我府上來。”秦檜緩緩道,臉上看不出喜怒,鄧素唯躬身領命,心中卻暗暗嫉妒趙行德,自己在秦府門前苦守三天才能入門拜師,趙行德卻能憑著元祐之後的餘蔭,輕易獲得拜入秦門的機會。他卻不知,昔年秦檜才出仕時,,亦曾過罪過得罪不起之人,被政敵借故誣陷,時任侍製的趙惕新不但在官家麵前為他開脫,反而大讚他的風骨,令他在官家心中留下了不畏權貴的印象,因禍得福。秦檜從此事中得了教訓,此後深諳“盈縮卷舒,與時變化”之道,不但博取聲譽,還取得了官家和丞相趙質夫的賞識。此番天子施恩元祐黨人入太學讀書,他便暗暗留心,若有機會,便提攜趙行德一二,以報當年趙惕新援手之恩。


    鄧素對恩師交代第一樁差事頗為上心,回到太學齋舍,顧不得休息,第一件事就是尋到趙行德,向他委婉地轉述了恩師的接納之意。趙行德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像被蠍子紮了一下般,雖然這世界與他所熟知的曆史有很大的不同,委實秦檜的名氣在曆史上也太大了些。


    “秦博士抬愛,我定當隨守一兄登門道謝,隻是,吾已拜入翰林院太史局令晁補之先生門下了。”趙行德正色道。


    “什麽?”鄧素還未說話,一旁的陳東卻跳將起來,似乎痛心疾首地看著趙行德。按照朝廷製度,翰林院與翰林學士院雖然隻有兩字之差,但卻有天壤之別。翰林院乃是天文、醫藥、書法、棋藝、繪畫等雜學之士供職的所在,官員地位極低,而且為正途出身的士大夫所排斥。翰林院官員隻能穿綠袍,而不能服朱紫。嚴禁佩戴彰顯官員身份的金銀魚袋。按朝廷製度,文官三年晉一級,武職五年晉一級,但太史局的官員卻是十年一遷,而且規定翰林院官員不得轉任文官。晁補之被投放到了翰林院,等於進入官員的墳墓。正因為如此,晁補之才沒有勉強趙行德等三人對他行正式的拜師之禮。


    晁補之的官職是從七品,秦檜的官職是正八品,而且誰都知道秦博士簡在帝心,放在太學國子監裏,不過是方便他積蓄羽翼,培植人望,或者由將他留給兒子用的意思,將來遲早要一飛衝天的,就算是丞相蔡京,也曾道秦檜後生可畏。師從秦檜與師從晁補之,對仕途前程,幾乎是天壤之別。


    可是趙行德居然再次用肯定回答了陳東的質疑,他在晁補之處受益良多,這時代的人對師生之份看得極重,雖然晁補之不強迫他與李若虛承認這師生之份,他又豈是趨炎附勢、令人齒冷之徒。當年丞相王侁死後,恰逢政敵當政,他的學生寧可結廬講學,拒絕出仕,也不改換門庭,為世人所稱道。相比之下,名相王安石失勢之後,不少門人弟子居然不談新學,就連舊黨中人,也是嗤之以鼻的。


    陳東等人見狀,也不好相勸,隻得作罷。李蕤本來醉心雜學,聽聞趙行德拜入了太史局令晁補之門下,心中大喜,暗暗思忖尋個機會請元直帶自己去翰林院見識見識。正當此時,卻見何方、朱森二人麵帶喜色的走入齋舍,開口便要請眾人上狀元樓吃喝。這兩人平素子曰不離口,專練養氣功夫,今日如此喜形於色的,眾人都覺得奇怪,還未開口相詢,倒是何方先說明了原因:“龜山先生,楊時夫子已經收吾二人為門下。”


    眾人方才恍然大悟,這位楊夫子,堪稱一代儒宗,乃是鼎鼎大名的傳奇人物。此人昔年求學於二程門下,其心至誠,有一次拜見程頤,見老師正在廳堂上打瞌睡,不忍驚動,便站在門廊下靜候,適值大雪紛飛,待程頤醒來,門外的積雪已經沒膝,這邊是為世人所津津樂道的“程門立雪”的掌故。據傳楊時學成南歸時,程頤曾感慨地說:“吾道南矣!”此人不但精研儒學,出仕之後更是顯現出驚人的風骨,王安石當政他便不遺餘力的抨擊新法,蔡京當政後,他又連上彈章,指斥花石綱等苛政虐民,令蔡京童貫等朝中顯宦對他又恨又怕,隻因此人名聲實在太大,不好下手除去而已。趙行德還恰巧知道,楊時是後世名聲極大的東林書院的創始人,明代顧憲成、高攀龍等名臣重建東林,正是標榜自己所承繼的乃是儒學正宗。


    此楊時因為與當政的新黨重臣不和,常年被貶斥在外,此時剛剛被官家召回擔任正八品秘書郎,被朝官和太學生們認為這是官家有意要用這位老臣平衡已經有些跋扈的丞相蔡京,更有人盛傳楊時將不久就將出任從四品國子祭酒,掌管太學。


    “果真可喜可賀,當然要擺酒。你二人還不知道,鄧守一也已拜入秦博士門下了。”陳東向何方、朱森道。他與張炳早已是清流領袖監察禦史邵武的心腹弟子,何方、朱森拜入了大名鼎鼎的楊時門下,鄧守一又成為秦博士的門生。雖然理學社眾監生現在都籍籍無名,但除了趙行德的座師晁補之稍顯遜色之外,餘子所拜座師卻個個都是名儒宗師,將來的仕途前程,自然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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