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湊湊熱鬧吧。”王童登笑道,他很快就從沮喪中掙脫出來,對趙行德打趣道,“趙軍使可不能作野人。”


    趙行德不覺莞爾。夏**士把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都耗費在公共生活上。軍中最重集體行動,普遍認為不合群的人要麽別有居心,要麽是蠻族野人。不但軍中混不開,退役後也難立足。趙行德酷好讀書,常常慎獨靜思,在軍士眼中,這是一種怪癖。好在他秉性隨和,也熱心於公事,習慣之後,大家有時以“野人”來打趣他,心中反而不甚在意了。


    疏勒州城小,常住的居民不過兩千餘戶,這夜湧入城中歡慶大捷的則有近五萬餘百姓。疏勒州是胡楊軍駐地,不少穿著軍袍的也夾雜在蔭戶中間。軍士和地方結合得極為緊密。這也是紮根於地方的軍府的特色。有勇力的男子應募從軍,軍役期滿後帶著爵位回鄉,便可以參加營隊的各種推舉和議事,也有了招攬蔭戶的資格。趙行德等人在湧在人群裏麵也不顯眼。


    兩旁的街市都高掛著燈籠,沿街的攤販擺滿了吃食,燒烤的牛羊肉串,肉脯,葡萄酒,果子,烤餅應有盡有。“這些都是軍府和商會出錢備下的,”杜吹角早就打聽清楚,左手抓著五串肉,右手握著牛角酒杯,堆笑道,“大家暢懷吃喝!”


    “看來胡楊軍府很富啊。”陳永奇歎道,“居然能聯同商會招待百姓吃喝三天。”


    “疏勒州位置好啊,”王童登道,“再說,這些肉啊,果脯啊,烤餅啊,都是本地產的,也花不了多少銀錢。州縣本來就要積儲三年口糧的,正好把快過期的東西消耗掉,把倉儲騰空出來。”他隨手抓了一個蘋果塞在口中啃了一口。


    街道上驟然增加了平常三四倍的人潮,頓時顯得狹窄起來,所有人都在高聲的說話,攤販充滿熱情的大聲吆喝。軍士們都在熱烈的討論那處軍府最為富。在這極端嘈雜的環境中,趙行德反而陷入了沉思,“普通百姓對朝政的影響力,不但遠遠不如軍士的群體,也不如各地的商會。和普通百姓相比,除了高超的武藝外,軍士集團憑什麽維持他們的統治地位,”他暗暗想到,“即使是在不打仗的時候,即便退役軍士也會參加逐層的推舉,定期聚會操演,無論議事乃至請願,大多建策詳盡,施之可行。反觀普通百姓,雖然人數也遠遠比軍士為多,但卻渙散無力,即使向柱國、護民官,州縣官員請願,大多隻與本身利益相關,無關國策。”


    “處置了羅斯,西麵穩定下來,就該輪到漠北了吧。”王童登一邊嚼著果脯,一邊興致勃勃道,“遼國內亂,正是漠北坐大的良機。此乃心腹之患,護國府絕不會坐視不理。漠北大戰,我等不知趕不趕得上。”


    杜吹角苦著臉道:“漠北的部落,除了戰馬和牛羊還值點錢,沒什麽油水。”王童登笑道:“那也值不少,還有土地啊。”杜吹角道:“那邊太冷太幹,不能種莊稼,隻能放牧牛羊。就算有好地分,也早被安北軍的人占了。”


    趙行德饒有興致地望著周圍熙熙攘攘的百姓。疏勒州城的慶祝,一直持續到夜半時分,住在城外的百姓才紛紛帶著妻兒老小回家。次日清晨,承影第七營的袍澤比平常晚出發一個時辰,一人兩騎,沿著馳道河流,從疏勒出發趕往龜茲。


    敦煌護國府的簽押房裏,三名書吏揉著通紅的眼睛。最近數個月,送到柱國府的文書就沒斷過。“老頭子們瞌睡少,熬得夜,咱們可就倒了大黴。”臧布哈且連天地,打開茶桶,小心心翼翼取出一截人參須,掰兩截,一截丟到茶杯裏,一截遞給陳憲。


    這些書吏口中的老頭子,便是柱國府中德高望重的柱國們。著數個月夏國先後在安南,羅斯和漠北用兵三場。可把這些老頭子興奮壞了,好些五六十歲的柱國本身便是退役的將軍,州牧,閑來無事就站在地圖前麵指手畫腳,隻可惜柱國府沒有直接幹預戰役部署之權。特別是擊敗羅斯國之後,要將羅斯故地分為百多個侯爵領地,又冊封了八位開國侯。十幾個羅斯大公一起要求夏軍至少駐紮五年,並幫助他們建立武備,並威懾西麵的鄰國。需要柱國府通過多條律令,丞相府詞訟曹的長史帶著幾個書吏幾乎就住在柱國府了,一條一條的向柱國們解釋將要頒布的律令。


    陳憲也不客氣,將半截參須丟進茶杯,泡上開水,將臉麵伏在碗口大的茶杯之上,用氤氳的人參蒸汽熏了熏臉,最近柱國府也太過勞苦,眼皮都腫起來了。朱家的小妮子心高氣傲,那回相親之後,還沒等陳家答複,便將陳家的帖子禮物一股腦兒退了回來,令他反而對這姑娘留上了心,這段時間雖然不曾相見,可想而知,還應該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吧。陳憲將頭抬起來,順手抹幹了水珠,攬鏡自照,微微一笑,露出白牙。


    “害得我,這三個月梨園雅座的包票都作廢了。”勾俊生兩指夾著一張描金的香箋,抱怨道。梨園正是敦煌最大的戲院雅座的包票,每個月都有十次上座,連續三個月已經作廢了兩個月了。臧布和陳憲相視一笑,雖然同為貴胄之後,這杜俊生是世襲清遠侯勾氏嫡長子,日後可以繼承家業和爵位,出手頗為大方,卻經常受兩個沒有爵位可繼承的同僚,臧布和陳憲的合夥作弄。


    勾俊生正待將那戲票丟進字紙桶,陳憲卻眼神一亮,喝道:“慢!”勾俊生微微一愣,手中的戲票卻被陳憲劈手奪過去,陳憲從懷中摸出一枚半兩銀錢丟給他,嬉笑道:“丟了可惜,不如讓給我。”


    勾俊生將銀錢接著,也不以為意,隨手丟還給他,哂道:“給你也罷,府中如此忙碌,難道你還能告假去聽戲不成?”他將卷宗翻開,今日有關東士子東人社的代表到柱國府陳情,不過陳情的事情卻是希望柱國府能夠頒布律令,禁止關中商會的工坊隱匿勞役關東流人,已經被工坊容留的,則應有大丞相府妥善安置。


    “這個自然。”陳憲嘿嘿一笑,將戲票放入衣袋,那枚銀幣也沒客氣。


    “哦?這是怎麽回事?”見他故作神秘,臧布不由心生好奇,勾俊生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


    “嘿,”陳憲頗為得意地喝了一口參茶,“安南、羅斯、漠北這三場仗打下來,國庫藏已經快空了,護國府還要折騰,就得加征賦稅,這幫校尉可能輕易加稅嗎?”


    臧布倒吸了一口涼氣,驚道:“我大夏向稱殷富,這三場仗,羅斯之戰已經得勝,安南和漠北也是必勝之局,國庫怎麽可能空虛?”勾俊生初時露出若有所思,旋即也故作訝然,讓陳憲解說個明白。


    陳憲見這兩位同僚虛心求教,他也不好再賣關子,沉聲道:“打仗打的就是糧餉。羅斯、安南、漠北三戰,皆是勞師襲遠,除了安南之戰有大理國轉運糧餉外,羅斯和漠北之戰,大部分糧餉都是要長途輸送的。不管關中輸送到小海,還是支持大軍翻越石山,糧草十不存一,度寒和橫寨那邊,因為誤了秋收,所運糧草數量還不止供應軍兵所食。這三場仗打下來,耗費不下數千萬貫,國庫藏經年所蓄積的物資,也消耗了不少。此後若要當真為我朝經營這三處,便不可涸澤而漁,索取無度,所以數年之內,新收的地方維持駐軍,平定叛亂,都是要國庫藏用錢貼補的。”


    陳憲得意洋洋,喝了口茶,最後總結道:“漠北戰事結束,最近護國府應該不會再折騰了。”他心念忽起,歎道,“以我之見,這三場大勝,輜重司和道路曹至少有一半功勞,可惜風頭全被那些方麵軍司的人搶占了。真不公平!”其時漠北和安南戰事還未結束,他卻以為行軍司計劃周詳,後方輜重轉運得力,勝利已如囊中之物,卻不禁有些為五府官吏的風頭被前方將領壓倒而不平。


    “還有這些陳情的東人呢?”勾俊生用手指敲了敲那卷宗,沉聲道,“這夥士子到哪裏都不安分,從關東到長安學士府,都消停不了。清查商會工坊容留的流人,牽涉非小,若是老頭子們當真要做這事情,恐怕又是好幾個月忙得累死。”


    “不過那些關東流人在工坊裏的也確實太苦了。”臧布臉上流露出不忍之色。


    “難道護國府,柱國府當真不知麽?”陳憲頗為感慨道,“田賦大部都留在各軍府,礦稅又要分給州縣地方。五府財政對工商的依賴遠過關東。這些商會的工坊每收容一個流人,對五府來說,都意味著實實在在的賦稅。所以柱國府要理會這些關東士子的申訴,我這裏三個字,難,難,難。”說完老神在在地喝了口茶,重又埋首於案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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