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陳潮當時說的那幾句話,總之很長時間內那輛摩托車和那個人都再沒有出現在那條鄉道上。雖然陳潮當時什麽都不知道,但他那幾句話會讓人覺得他已經什麽都知道了,一個猥.褻初中男孩的中年男人,在這種小鄉村裏,隻要有人說出去他就不用活了。


    對方可能是沒想到苗嘉顏會把這種事情跟別人說,畢竟像這麽大的孩子都是對這種事情有恐懼的。所以陳潮當時盡管並沒說什麽,可僅僅是關於“已經有人知道了”的猜想,就足夠讓對方產生顧慮。


    陳潮每天把苗嘉顏綁身上帶著,雖然那人再沒來過可也並沒讓人覺得多安心。


    苗嘉顏父母都不在,平時家裏隻有爺爺奶奶,他自己本身又瘦瘦小小的,是個十足的弱勢者。陳潮剛開始的生氣勁兒過了,很多事情就慢慢意識到了。


    苗嘉顏本身的特別使他在未來裏遇到這種麻煩不可避免。


    “苗兒。”陳潮看看在旁邊摳紙上商標的苗嘉顏,叫了他一聲。


    苗嘉顏後背猛地挺直,開小差被抓了包,有點心虛地說“嗯”,低頭接著寫作業。


    陳潮在他作業上敲了敲,問:“寫完了嗎?”


    “還差點兒……”苗嘉顏低頭做認真狀,“馬上了。”


    “馬上什麽馬上,你總共也沒寫幾個字。”陳潮戳穿他,掀開他第一張卷子看底下,下麵還壓著好幾張空白的作業卷。


    苗嘉顏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寫作業本來也不專心,而且這才周六上午,還不著急呢。


    “寫錯了,”陳潮在他上一道大題上點了下,“你能不能走點心。”


    苗嘉顏一看,推算結果明明算出來“1”,到最後寫了個“-1”。


    “哦哦,”苗嘉顏趕緊勾了重新寫,“抄錯了。”


    苗嘉顏把那個小小的“-”勾了,陳潮說:“別勾一半,全勾了重寫。”


    “好好。”苗嘉顏隻得全勾了又重新寫了“1”。


    陳潮叫他本來也不是因為這個,看苗嘉顏在這兒迷迷糊糊的模樣,陳潮說:“要不你回你爸媽那兒吧。”


    苗嘉顏都沒反應過來,一下子愣了,抬起頭:“……啊?”


    “你在這兒跟個留守兒童似的。”陳潮說,“你沒爸媽誰都欺負你。”


    “我有……有爸媽啊……”苗嘉顏很無辜地說。


    “你有爸媽但是他們不在這兒,”陳潮又說,“沒區別,別人欺負你沒人給你撐腰。”


    苗嘉顏看著陳潮,沒有說“我有你”這樣的話,因為他們都知道陳潮不會一直在這兒。


    他從來就不屬於這裏。


    “你總不能一直在這兒,早晚也得有離開的一天。”陳潮說。


    苗嘉顏本來並不愛聽關於這個的話,但這是陳潮在和他說,苗嘉顏還是聽得進去。


    “等我走了你上學怎麽辦?”陳潮想想那條很長的兩邊都是棉花田的鄉道,整條道上都沒有幾處燈,明年苗嘉顏也要開始上晚自習了,到時候隻有他自己。


    苗嘉顏被“等我走了”這幾個字輕輕地刺了一下,睫毛不明顯地顫了顫。


    “到時候有人堵你你說你怎麽辦?”陳潮皺了下眉,“你害不害怕?”


    “害怕。”苗嘉顏誠實地說。


    “你越來越大了,你又不想剪頭發,到時候什麽樣的人都找上你。”陳潮又說。


    “我可以坐校車……”苗嘉顏低著頭,輕聲說。


    “那你現在怎麽不坐?”陳潮直接問。


    苗嘉顏就又不說話了。


    校車上不管他坐在哪兒,他的旁邊都空著,沒人跟他坐一起,寧可跟別人擠著坐。車上的學生總是指桑罵槐含沙射影地說些難聽的話,第一次陳潮在路上看見苗嘉顏,就是因為苗嘉顏在車上實在坐不下去了,隻能下了車。


    “市裏學校其實也這樣,不一定能比這兒好,”陳潮倒是也沒對市裏的學校抱什麽期望,“隻是不至於有人堵你招惹你,你安全很多。”


    陳潮給人的感覺一直像個很靠譜的哥哥,雖然他也才初三,但他身上始終有種跟這兒的孩子的“不一樣”。他這樣耐著性子跟苗嘉顏說這些,苗嘉顏也很認真地回答他。


    “我不想離開爺爺奶奶,也不想要去我爸媽那兒,”苗嘉顏低聲說,“我媽媽有點討厭我,我爸也是。”


    “那你可以住校,”陳潮說,“平時不回家。”


    苗嘉顏沒回應。陳潮自己說完突然也覺得讓苗嘉顏那樣離開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熟悉的地方,去到一個陌生的冷漠環境裏,那樣或許也並不是真的比現在好。


    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等到冬天下起雪來,這樣隔著窗戶喊人就又聽不見了。


    陳潮經常撿幾個小石塊放窗台上,想叫人了就拿小石頭敲對麵窗戶,隻要窗戶一響苗嘉顏就知道了。


    有天陳潮一個寸勁兒過去,苗嘉顏窗戶裂了個紋。


    苗嘉顏看著那道斜紋,開窗戶小聲跟對麵說:“你給我窗戶打壞了。”


    陳潮說:“不可能。”


    “真的,”苗嘉顏胳膊伸出來比劃著那條紋,“裂了。”


    陳潮眯著眼仔細看看,衝著光還真有條細紋。陳潮哭笑不得,苗嘉顏衝他比了個“噓”。


    從那之後苗嘉顏就往外麵擺了個空花盆,讓陳潮往花盆裏扔著玩,這樣就算投不準小石頭磕磕碰碰的反正也能聽見。


    時間長了花盆裏鋪了淺淺一層底,裏麵都是小石頭。


    村裏供暖都是自己燒,陳爺爺總是怕陳潮冷,到了冬天就燒得很足。即便這樣一天裏也隻有下午過後才開始熱,早上和上午都是冷的。早上起床時外麵天都還是黑的,屋裏又冷,陳潮一到冬天就變成起床困難戶。


    苗嘉顏早起頭發都洗完吹幹了,收拾完過來等陳潮一起上學,陳奶奶說:“還沒下來呢。”


    “嗯?”苗嘉顏往牆上的掛鍾上看了眼,很意外,這個時間平常陳潮應該已經快吃完早飯了。


    苗嘉顏背著書包上樓,見陳潮還在睡覺,趕緊叫他:“潮哥!”


    陳潮睜眼,一下子反應過來,“撲棱”從床上坐起來。


    “你怎麽了啊?”苗嘉顏伸手去摸他額頭,“不舒服了嗎?”


    “沒有,睡過了。”陳潮站在地上,邊說話邊往身上套衣服。


    苗嘉顏把褲子拿來遞給他,問:“你還不穿秋褲嗎?很冷了。”


    “不穿,我沒有秋褲。”陳潮已經穿好了,跑去洗手間,站在馬桶前跟苗嘉顏喊,“書包裝上!”


    “好!”苗嘉顏幫陳潮把書包裝好,裝英語書的時候從裏麵掉了個信封出來。信封是天藍色的,上麵還畫著卡通的小雲朵。信封上的膠還沒有撕開,明顯還沒被打開過。


    陳潮向來招人喜歡,經常收到女生的情書。


    苗嘉顏趕緊把信封夾回了書裏,一起裝進書包。


    陳潮迅速洗漱過之後就下了樓,苗嘉顏拎著他的書包跟著。


    吃早飯顯然已經來不及了,陳奶奶特意一早起來烙的糖餅,讓他倆吃完再走。


    “時間不夠了,晚上回來吃。”陳潮說。


    “那裝兩張帶著啊?”陳奶奶問。


    苗嘉顏連忙說:“帶著吧,路上吃,他不吃我吃。”


    “我都裝好了,你倆的我分開裝的,放書包裏等會兒到了教室吃啊?”陳奶奶裝了兩袋烙餅過來,遞給他們。


    陳潮已經走了,苗嘉顏在後麵還跟陳奶奶說餅的事,陳潮遠遠地催了聲:“快點兒!”


    “來了!”苗嘉顏拎著兩袋餅和陳潮的書包跟了上去。


    陳潮在路上本來是不吃東西的,但苗嘉顏在他旁邊吃得實在很香,一口餅一口豆奶,糖餅的香味兒在冬天的早上顯得格外柔軟。


    苗嘉顏撕了個角遞到他嘴邊:“嚐嚐吧?”


    陳潮下意識一仰頭躲開,苗嘉顏說:“周圍都沒人,沒人看你。”


    可能是這句話起到了一定作用,也可能是苗嘉顏吃得太香了,總之陳潮最後把那塊餅給吃了。


    這是他來這兒兩年半,苗嘉顏第一次見他在外麵走路吃東西。苗嘉顏笑著問他:“是不是很香?”


    說著又把豆奶也遞了過去。


    第一步反正已經邁了,之後的也無所謂,陳潮稍一低頭,咬著吸管喝了一口。


    不過陳潮能接受的最多也就是這樣了,自己不拿,得苗嘉顏遞過來,好像這樣就能比自己拿張餅啃稍微洋氣一些。苗嘉顏很樂意顧及他潮哥的城裏架子,自己吃一口就記得扯一塊遞過去,一條鄉道走完倆人就都吃飽了。


    苗嘉顏每天被陳潮帶著早出晚歸地上學,日子變得平靜而緩慢。


    漸漸旳他們都快忘了那回事,那個小插曲再沒被提起過。


    直到有天放學他們又在那條路上聽到了摩托車的聲音,苗嘉顏還沒反應過來,就一把被陳潮扯到了他跟丁文滔中間去。


    苗嘉顏這才反應過來,攥住了陳潮胳膊。


    “沒事兒。”陳潮說。


    結果這次真的隻是別人路過,騎摩托車的是個嬸嬸,從娘家剛回來。


    摩托車過去之後陳潮搓了搓苗嘉顏的頭發,說:“等我走了你就坐校車吧。”


    苗嘉顏沒說話,反倒是丁文滔問:“上哪兒去?潮哥你上哪兒去!”


    “上學啊。”陳潮說。


    “你要走啊?”丁文滔看起來像是很失落,“你不在這兒上高中?”


    “不,”陳潮手揣回兜裏,說,“高中我就得走了。”


    對於陳潮要走這件事,丁文滔的反應比苗嘉顏大得多。


    他每天吵吵嚷嚷地不讓陳潮走,說陳潮走了他就沒朋友了。


    陳潮讓他磨得很無奈,說:“我這還沒走呢。”


    “那不是快了嗎!”丁文滔一臉不高興,“你走了我咋整!我天天幹啥!中午誰跟我一起吃飯啊!”


    陳潮說:“我在這兒也沒跟你幹什麽。”


    “那不一樣!”丁文滔坐在陳潮後桌,晃著桌子說,“你走了我沒朋友了!”


    “你朋友不是遍地都是嗎?”陳潮隨意一接。


    “那你看我和他們一起吃飯了嗎?”丁文滔用手指敲敲桌麵,“不都是咱倆一起吃嗎?”


    陳潮本來沒再說話,他也安撫不了校霸大哥的失落情緒。過了幾秒卻回又頭叫了聲“小滔”。


    “幹嗎?”


    “我走了你幫我看著點兒啊?”陳潮問。


    “看著點兒什麽啊?”丁文滔拉著臉問。


    陳潮說:“我小弟。也不用你幹什麽,你跟他一起走就行。”


    “你媳婦兒啊?我不。”丁文滔利索地搖頭,“你走了我不跟他一塊兒走,別人怎麽想我啊?再說我跟他一起走心裏不得勁兒。”


    丁文滔也不知道是真的不願意還是因為陳潮要走帶著脾氣才這樣說,總之沒答應。


    陳潮問他:“一起走了這麽長時間了你還覺得他有問題?”


    丁文滔說:“我是覺得他挺正常的,但我覺得沒用啊,別人還是覺得他是bian……”


    一個字的音還沒發完,丁文滔及時收了口。


    但是陳潮還是因為他沒說完的這個詞,想到了那天晚上苗嘉顏躺在他房間地板上,悶悶地說“他覺得我是同類”。


    在這個小鎮裏,苗嘉顏好像永遠也摘不掉“變態”這個身份,盡管他什麽都沒做,隻是因為留著長頭發,夏天偶爾穿裙子。


    下過雪的路麵很髒,雪化了後地麵上會有泥水。


    苗嘉顏穿著小白鞋,走路小心翼翼的。陳潮走路不注意,鞋底甩泥甩得自己滿褲子。


    苗嘉顏盡管已經離他兩步遠了,還是被甩到了褲腳。


    他看了看自己褲子上被崩上的泥,沒說什麽,隻是又往外讓了一步。


    陳潮不知道他想什麽,還問:“幹什麽?”


    苗嘉顏沒說你甩我身上泥了,隻說:“地上太髒了,走近了濺泥。”


    “我都一身泥了,”陳潮還說,“不差那一點兒。”


    苗嘉顏隻當陳潮是叫他回來,於是又挪了回來,還說:“沒關係,我給你洗。”


    陳潮看著苗嘉顏在他前麵一步一步邁著走,鞋都還是幹幹淨淨的。苗嘉顏其實真的又懂事又聽話,比別人家的“正常”小孩兒懂事很多。


    陳潮突然伸手在他頭上按了按,抓抓他頭發。


    苗嘉顏仰頭看看他,見陳潮沒想跟他說話,又安靜地轉了回來繼續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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