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紫禁城禦書房,總管薛京一麵小心翼翼磨墨,一麵不時抬頭偷看負手肅立在窗前的皇帝陛下,心中也不禁暗自歎息。


    身穿五爪金龍袍的朱元璋緩緩走回書桌前,拿起筆來寫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魏國公徐達實乃我大明開國第一功臣,受命而出,成功而旋,不矜不伐,婦女無所愛,財寶無所取,中正無疵,昭明乎日月,大將軍一人而已。特追封中山王,賜葬鍾山之陰,配享太廟。魏國公爵位由其子徐輝祖承襲,享祿五千石。”


    半月之後一個陽光明媚午後,距離應天城約莫三十裏許的官道上,緩緩行來一輛牛拉的篷車。隻見車中端坐著一個二十餘的少婦,攜著一個孩童。一個身材壯碩,憨態可掬的青年揚鞭驅車,車轅上斜坐著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卻正是昔日魏國公府中的管家徐福。原來他自忙碌完徐達的喪事後,便即遵從主人臨終的吩咐,辭別了家主徐輝祖以及小姐徐瑛,攜著獨自一家三口欲返回老家務農為生。


    那約莫七八歲的孩童甚是頑劣,眼見數丈之外的官道旁有一個供路人歇腳的茶水攤,便即不依不饒的吵鬧著口渴。


    徐福一路之上雖則忐忑不安,此時見得距離應天已然頗遠,心中也就緩了下來,一麵樂嗬嗬的安慰孫子,一麵吩咐兒子將車停下,一家老少四口便要歇息片刻後再行趕路。


    一家四口接過茶攤主人遞過的涼茶,正自坐在樹蔭下歇息之際。耳畔隱約傳來一陣馬蹄得得之聲。


    青年夫婦尚不以為意,側頭看去。


    隻見官道上塵土飛揚,一匹高大的駿馬疾馳而來。馬上端坐一個身形筆挺,頭戴範陽鬥笠的漢子,麵容被鬥笠斜斜遮住,卻是看不清楚。


    隻見那漢子馳到近前之際,便即勒馬止步,翻身跳下馬來,隨手把韁繩在拴馬樁上一係,舉步朝茶攤走來。


    徐福眼見此人形貌之間,渾然一個普通商旅之人,也就毫不在意,調轉了頭去。


    “給爺們來壺涼茶解渴。”那漢子一麵伸手取下鬥笠,一麵來到了徐福相鄰一桌落座。


    這漢子一句平平淡淡的話語,聽在徐福耳中,卻不啻虎嘯猿啼,驚惶之餘手中的茶水竟潑出大半,搞得衣襟盡濕。


    原來這個三十餘歲的中年漢子,赫然卻是錦衣衛指揮使蔣賢。


    徐福自然不識得蔣賢的真麵目,但那冷漠而獨特的聲音,卻是在他夢魘之中時時出現。數年之前,正是這個漢子在他麵前顯露了鬼魅般的武功,以家人的性命脅迫於他,每月須得稟告自己的家主,魏國公徐達將軍的病情,連那些熬剩下的藥渣,也須得自己小心翼翼的留下少許,親手交予其手中。這漢子雖則從來說明過身份,但徐福畢竟身在魏國公府中,心中早已隱約間猜到了幾分。


    徐福昔日也是隨徐達征戰沙場的士卒,自有些膽量,此時眼見愛孫興致勃勃的蹲在那漢子坐騎旁打量這神駿的坐騎,胸中的那一絲勇氣也瞬間消失無蹤,心下念轉之際,強自按捺住心神,故作若無其事,轉頭皺眉對兒子和媳婦說道:“老父年老糊塗,尚有一些要緊物事留在了府中,你二人帶著均兒先行一步,為父我回去應天取了物事便來尋你等。”


    那青年夫婦本是老實本分之人,琢磨著若是陪伴老父回轉應天,隻怕就要多耽擱一天,也就不疑有他,無可奈何的應命。


    茂密的樹林中,徐福眼望那透過樹梢落在地上的陽光,心中卻是一陣冰冷,身軀微微顫抖之下,終究不敢拔出懷中暗藏的匕首,眼望數步之外那鬼魅般的煞神,緩緩說道:“老夫縱然死在你手,那也是毫無怨言,但昔日所作所為之事卻沒有泄露隻字片語,你何苦趕盡殺絕?”


    蔣賢輕搖著手中的鬥笠,嘿嘿冷笑著說道:“世人皆言,滴水之恩,湧泉相報。若無徐達將軍,隻怕你這老狗二十餘年前就已然身死,何來今日這般其樂融融?恩將仇報之人,豬狗不如,有何麵目立於天地之間?


    徐福聞得此言,耳中猶如雷轟電閃,嗡嗡作響。他昔日被如狼似虎的元軍砍傷,奄奄待斃之際乃是徐達所部紅巾軍所救,傷愈後便即投入軍中,做了追隨徐達的親軍衛士。回想自己數年來受這漢子脅迫下的所作所為,不禁羞愧無地,伸手拔出懷中的匕首,淡淡說道:“你說得全然不錯,以我所作所為,當真是豬狗不如。皇帝陛下已然下旨,追封元帥為中山王,若是這個秘密泄露出去,有損於元帥畢生威望,就讓它隨我而去吧。”說到這裏,反手一刀,狠狠朝自己胸口插下。


    黃昏時分,密林之中,一座篷車冒著青煙熊熊燃燒。


    數丈之外的蔣賢注視著燃燒的篷車,腦海中回想的卻是一個遙遠,卻又異常清晰的景象: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在父親的墳前,一把火將那些他視若珍寶的四書五經燒了個精光。


    暮色降臨,眼見那篷車已然化為灰燼,蔣賢心中暗自忖道:不管是報仇還是報恩,蔣某都絕不會受那些狗屁的仁義道德所累,有可能損及陛下威望的人,都要從這個世上永遠的消失。


    十裏秦淮,微風拂柳。寬闊的河麵上,數艘畫舫隨波逐流而下,此處正是秦淮河最為熱鬧的地帶之一,兩岸鱗次櫛比,聳立著數十座華麗的樓閣。


    臨河一處名為“群芳閣”的三樓雅間之中,端坐著三人。分別是打扮做公子哥的朱棣,朱權,以及青衫翩翩的駙馬歐陽倫。


    朱權自然知曉這秦淮河畔酒樓都是些什麽所在,無奈心中甚是好奇,加之師傅秦卓峰和師姐都留在徐府,也就大著膽子前來赴宴,及至進到此處裝飾雅致的樓閣,耳聞目睹下方知這等“高級娛樂場所”,並非自己所想的那般光景,也就漸漸放下心來。


    酒過三巡之後,歐陽倫緩緩放下喝幹的酒杯,看了看這兩個目下在父皇眼前炙手可熱的王爺,微微一笑說道:“四哥,權弟,今日我這個東道乃是恭賀二位在不久之後便會各自就藩,擁有一片自己的天地。”


    朱權聞言心中不禁意動,他曾隨軍征戰遼東和漠北,親眼目睹過藍玉親率大軍橫掃北元,那縱橫睥睨的神態,自然心有所觸。嘴裏卻是淡淡言道:“八字尚無一撇,恭喜個甚來?”一麵說著話,一麵提起酒壺給朱棣,歐陽倫和自己各自斟滿一杯。


    朱棣掃了一眼歐陽倫,淡淡說道:“統帥大軍乃是勞神費力之事,我和權弟如何可比不得你這生意遍及天下的逍遙駙馬爺。”


    歐陽倫聞言搖了搖手,自嘲的笑道:“些許小利,不足掛齒。”說到這裏,端起酒杯朝朱權二人敬酒言道:“待四哥和權弟就藩之後,我倒是有些許生意希望能和二位同舟共濟。”


    朱權素知這個身為駙馬的姐夫所做的生意乃是食鹽,茶葉,馬匹,絲綢,可謂無一樣不是暴利。隻是這茶葉朝廷素來課以重稅,而這食鹽卻是曆朝曆代所明令禁止私自販賣,思慮此事雖則有利圖,心下還是不禁躊躇。


    歐陽倫眼見二人思忖不語,不禁哈哈一笑,“唰”的一聲的一聲展開了手中折扇,一麵緩緩搖動一麵笑道:“為兄所說的這種生意,卻是光明正大,既有利於我等,亦有利於朝廷社稷。”


    朱權聞言不禁啞然失笑道:“世上有這般好事麽?”


    歐陽倫正色說道:“我說的這種生意,便是屯田。”


    朱棣,朱權二人聽得歐陽倫說出這屯田的生意,不禁對望了一眼,都給勾起了好奇之心。


    歐陽倫娓娓言道:“目下朝廷的屯田乃是三種,即軍屯,官屯,商屯三種。”


    原來為了防備北方遊牧部族入侵,目下明朝的大部分兵力,盡皆駐守在以九邊重鎮為首的無數大大小小的邊關要塞。這些要塞關隘駐軍少則數千,多則數萬。這些駐軍之處距離南方遙遙千裏,自然不可能依靠牛拉車載,千裏迢迢的送糧,故此洪武皇帝朱元璋早有旨意,各衛所駐軍戰時七分戍邊,三分屯田。無戰之時,卻是七分屯田,三分戍邊,以解決邊關要塞那幾乎占據大明三分之二兵力,一百多萬士卒的吃飯問題,是為軍屯。


    元末戰火四起,北方諸省人口遠較南方為少,常有數十裏甚至上百裏內不見人煙之處。官屯卻是朝廷鼓勵南方人煙稠密,地少人多的府縣百姓前往北方開墾荒地,由朝廷供給耕牛,農具,種子。墾荒所得之良田歸開墾者所有,並免除三年賦稅。


    朱權昔日也曾耳聞過這商屯,卻不知其詳,聽得歐陽倫此時說到此處,不禁問道:“這商屯卻又是個什麽路數?”


    “商屯又稱為鹽屯。”歐陽倫眼見朱棣,朱權目光灼灼的瞪視著自己,不由得微微一笑,娓娓道來。


    原來目下明朝在北方設置了許多衛所,有些衛所附近地理環境惡劣,缺乏適宜耕種的土地,又或者軍屯所產之糧秣不夠駐軍消耗,故此朝廷特許一些商人運糧至邊地倉庫交納,由官給與鹽引,而鹽商憚於長途轉運糧食,乃在官府撥給的邊區荒地上招募遊民屯墾,以所獲糧食,換取鹽引,而這些商人則可以憑借鹽引光明正大的前往江浙出產海鹽之地,購入食鹽獲利。這種補充軍屯不足之處的折中之法,即稱為商屯。


    歐陽倫說到這裏,一麵端起酒壺給朱棣,朱權各自斟滿,一麵淡淡笑道:“今日的北平乃是昔日韃子大都所在,宋國公率軍征討遼東納哈楚之時,即在大寧大肆築城,由此可見二位他日手握重兵就藩之地,當在此二處無疑。到時候兩位手下軍馬士卒糧秣不足之處,也可采用那商屯之計。”


    朱權,朱棣都曾隨軍征戰,耳聞目睹之下自然深深明白這糧秣之事,乃是三軍命脈所在說到此時,心中登時通透,不禁相視一笑,打定了主意。


    朱權斷然說道:“那是自然,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這等生意自然隻有你駙馬爺來做。”言罷三人各自舉起酒杯一碰,仰首喝幹了杯中之酒。


    正事談罷,歐陽倫興致衝衝的喚來酒樓老鴇,低聲吩咐了幾句。


    “群芳閣”三樓一席須得五兩白銀,今日歐陽倫包下了三樓三間雅間。老鴇雖不知曉歐陽倫,朱棣,朱權的身份,隻看三人那從容的氣度以及出手的闊綽,已然明白眼前這三個富家公子模樣的人,絕非自己所能開罪,雖則如此還是小心翼翼的賠笑道:“翠薇姑娘這妮子頗為心高氣傲……”


    歐陽倫聽到此處,手指張開折扇上自己所題詩句,不耐的笑道:“這首即興之作乃是鄙人胡亂所作,不知可否入得翠薇姑娘法眼?”言罷便將折扇一合遞給了老鴇。


    老鴇眼見歐陽倫如此做派,便明白對方乃是時常出入煙花之地的才子,登時放下心來,當即告了個罪,雙手接過折扇離去。


    朱棣雖則素來對此等煙花之地無甚興趣,畢竟乃是身為親王,此刻眼見這個老鴇如此一番做作,不禁有些不悅,皺著眉頭言道:“竟是恁大架子。”


    歐陽倫眼見朱棣不樂,忙即笑道:“四哥有所不知,所謂行有行規,這青樓煙花之地,也自有其不成文的規矩。她們也分作三六九等,象小弟今日所請這位翠薇姑娘,乃是琴棋書畫皆自不凡,但凡此等女子雖因種種境遇賣身青樓,往往卻和老鴇有所約定,賣藝不賣身,客人不得相強,並非是有錢的暴發戶便可為所欲為。小弟那草作的詩句能否請來她,倒也是未知之數。”


    朱權心知自己麵前的這個姐夫雖則貴為駙馬,卻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連他都不敢托大,可見這秦淮河畔絕非隻用金錢就可以橫行無忌。約莫半盞茶的時光後,隨著一陣細碎的腳步之聲,暗香浮動之下,一個女子已然步入房中,略一打量房中三人便是微微一福,柔聲說道:“三位公子,賤妾翠薇這廂有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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