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八哥,小弟現在濠州郭子興元帥帳下做得個千戶,速來投軍殺韃子,有飯吃。”落款卻是“弟湯和頓首”。眼見父親手中發黃的紙張上有這麽寥寥數語,字跡潦草,文辭粗鄙的文字。湯業更覺得一頭霧水,莫名其妙。


    湯和微微歎息一聲後對兒子言道:“你去生一盆火來。”


    目下已然是深秋時分,湯業以為父親年老畏寒,心中不疑有他,快步出房吩咐下人生了一個火盆,端到父親床前。


    待得房中隻有父子二人之時,湯和伸手一揮,那泛黃的信紙便即飄飄落下,在火盆中燃燒起來。


    眼見得“弟湯和頓首”那潦草的字跡在火中燃燒消逝,化作了青煙一縷,湯業腦中激靈一閃,伸手便向火盆中撈去,火焰灼痛下之下忙不迭的抽回手來,連連跺足埋怨道:“爹,這封書信對咱們湯家意味著什麽?您老糊塗了麽?沒有您的這封信,便沒有大明朝的天下。”


    湯和眼見兒子如此愚鈍,忍不住伸手在床際重重一拍,怒道:“這就是個禍胎,為父將之燒去便是不想讓其遺禍子孫。”說到情急之處,又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待得咳嗽停歇下來,湯和伸手抓住兒子手掌,鄭重其事的言道:“今日之事,你須得忘記,切忌不可和子孫後代提及。你須得明白,沒有了徐達,湯和,沒有了李善長,劉基,縱然沒有了任何一人,隻要有了陛下,就會有大明朝的天下。為父已是風燭殘年,時日無多。待為父死後,陛下降旨恩準,你等便回老家鍾離。子孫後代切不可仗勢淩人,橫行鄉裏,切記咱們湯家沒有依仗,才是最好的依仗。”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信國公湯和不避矢石,忠勇無畏,下西蜀,平江南,戰兩湖,揚我大明軍威於塞外,降韃虜伯顏帖木兒,實乃朕之肱骨之臣。特賜湯和晉爵東甌王,諡襄武,長子湯業承襲信國公爵位,扶喪回轉故裏,欽此。”數月之後,一個宮中宦官在信國公府邸中對著麵前一眾身穿喪服接旨的湯家男女老幼朗聲宣旨。


    湯業昔日也曾心中暗自埋怨父親身為開國元勳,卻沒有給家中幾個兒子謀得一官半職,此時接過旨意後腦中回想起那封多年以前寫給當今皇帝陛下,卻被父親親手燒去的書信上殺韃子,有飯吃。回想起那些灰飛煙滅的朝中勳戚重臣,回首看了看身後安然無恙,跪地接旨的一眾男女老幼,內心之中對於看似糊塗老邁,實則心如明鏡,已然辭世的父親充滿感激之情,叩首謝恩之際親不自禁哽咽道:“微臣湯業,叩謝吾皇陛下聖恩。”


    負責傳旨的宦官不知湯業心中所想,眼見其接旨之際這般感激涕零之狀,心中滿意下微笑頷首道:“既是如此,咱家便回宮複命了。”言罷率領幾個小宦官離去.


    燈火通明的禦書房中,白發蒼蒼的朱元璋細看手中奏折,滿是滄桑的麵龐上情不自禁流露出一絲笑意。原來這封奏折來自曹國公李景隆,上麵訴說家中人口有限,實在要不了許多田地,故此願意將昔年陛下賜給其父李文忠,位於老家盱眙的兩千畝田地交還朝廷,賜予無地之民。


    當今之世,上至勳戚官員,下至黎民,誰不將田地視若性命?眼見李景隆這封奏折,回想起數日之前武定侯郭英也曾上過一封大同小異的奏折,朱元璋心中不禁甚是愉悅,將奏折緩緩放下之際,心中暗自忖道:若是田地盡在爾等家族手中,旁人還要不要吃飯活命?原來他生於亂世,自幼飽嚐饑餓之苦。家中父母兄弟皆是生生餓死,見過了太多易子而食的人間慘劇,故此雖則已然稱帝二十餘年,但心中依舊十分明白,穩定天下的要害之處便在於吃飯二字。天下平定已久,然南北人口懸殊情形日益凸顯,這些年自己之所以不遺餘力的將南方多地狹府縣遷往山西,河南,河北,用意便在於讓更多的百姓有地可耕。李景隆,郭英這般退還耕地的舉動,當然甚合自己心意。


    “啟奏陛下,兵部侍郎齊大人奉昭入宮,現在殿外候旨。”禦書房總管薛京尖利的嗓音在書房門外響起。


    朱元璋略一思忖間,回想起今日召齊泰入宮所為何事,沉聲道:“讓他進來吧。”


    片刻之後,濃眉大眼,生就一張國字臉的齊泰在薛京引領下步入禦書房來。


    朱元璋伸手指了指書桌上那封來自西域帖木兒汗國的書信,淡淡說道:“今日早朝朕見那帖木兒汗國使者,你所見若何?”


    雖則早朝之上已然聽聞禮部官員朗聲誦讀這封書信,齊泰還是躬身上前,將書信展開細看,隻見上麵赫然寫道:恭惟大明大皇帝受天明命,統一四海,仁德洪布,恩養庶類,萬國欣仰。鹹知上天欲平治天下,特命皇帝出膺運數,為億兆之主。光明廣大,昭若天鏡,無有遠近,鹹照臨之。臣帖木兒僻在萬裏之外,恭聞聖德寬大,超越萬古。自古所無之福,皇帝皆有之。所未服之國,皇帝皆服之。遠方絕域,昏昧之地,皆清明之。老者無不安樂,少者無不長遂,善者無不蒙福,惡者無不知懼。今又特蒙施恩遠國,凡商賈之來中國者,使觀覽都邑、城池,富貴雄壯,如出昏暗之中,忽睹天日,何幸如之!又承敕書恩撫勞問,使站驛相通,道路無壅,遠國之人鹹得其濟。欽仰聖心,如照世之杯,使臣心中豁然光明。臣國中部落,聞茲德音,歡舞感戴。臣無以報恩,惟仰天祝頌聖壽福祿,如天地永永無極。


    眼見那雋永的字體,齊泰不禁啞然失笑,躬身奏道:“數月之前東察合台汗國可汗黑的兒火者遣使曾遣使來朝,願以藩屬國臣服我大明,其使者曾提及這個帖木兒汗國的蘇丹帖木兒雖則出身於突厥,卻自稱蠻酋鐵木真後裔,自崛起於西察合台汗國後,四方征伐屠殺不斷。以微臣看來,此等窮兵黷武的異族蠻酋殘忍嗜殺,恐不會做此阿諛逢迎之詞,此封書信不過是禮部官員一廂情願轉譯過來,其意難免南轅北轍。”說到此時,言語神態逐漸轉為莊重神色。


    原來察合台汗國是鐵木真所封四大汗國之一,後分裂為西察合台汗國和東察合台汗國。帖木兒家族乃是西察合台汗國貴族,在其父輩的時候家族已經勢力不小,西察合台汗國王族與他們有通婚關係。西察合台汗國內亂時帖木兒扶持與他有姻親關係的王族侯賽因。這段時期他們處境不太妙,勢力相對弱小,帖木兒的腿就是在這段時間裏被打瘸的。帖木兒終於把侯賽因扶上了大汗寶座。不過,年帖木兒後發動叛亂,將侯賽因殺死,自己得到了夢想已久的王座,宣布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後裔。


    洪武皇帝朱元璋起於亂世,也不知見過多少口蜜腹劍,暗藏奸詐之輩,可謂閱人無數,自不會給這封充滿阿諛之詞的書信衝昏頭腦,聞言不禁微微頷首。


    齊泰心知皇帝之所以召見自己,乃是顧慮西域之地,略一思忖後接道:“以微臣所見,西域之地毗鄰草原,各族繁多,時叛時降,目下我大明雖則重兵駐守,尚需一驍將駐守。”


    “朕這就擬旨,明日由兵部行文,調遣西寧候宋晟統帥大軍八萬駐守涼州衛所。”朱元璋轉回書桌拿起毛筆便要擬旨。


    齊泰忙即躬身道:“以微臣愚見,西域各族和我漢人百姓生活迥異,宜招撫和震懾兩途並舉,大軍駐守之下不妨施以懷柔之策。”


    朱元璋聞言不禁輕歎一聲,緩緩放下了手中毛筆。他和蒙古韃子交戰一生,知敵甚深,心中明了這些遊牧部族猶如草原上的野草般堅韌頑強,若是一味調遣大軍攻伐,今年敗逃而去,明年劫殺而來,真可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隻怕不是長久之計,唯有重兵震懾之餘施以招撫之策,方可長治久安。思慮及此抬頭看了看齊泰,皺眉沉聲說道:“言語不通,習俗迥異,遣使之人倒是以誰為好?”口中說著話,心中卻不禁暗自苦笑忖道:朝中一幹文官皆是儒家子弟,將禮法綱常看得重若性命,若是遣一腐儒前往招撫,眼見爾等蠻夷子征父妾,兄收弟妻,恬不為怪的習俗,隻怕除了破口大罵蠻夷之輩形同禽獸外,於朝廷大計卻是絲毫無補。


    齊泰思索片刻後沉聲說道:“微臣大膽,舉薦一人可當此任。”說到這裏,抬頭看了看朱元璋,接道:“禮部鴻臚寺官員陳誠,陳子魯通曉番邦言語文字,雖則年歲尚輕,實乃幹才之士,必然不負陛下朝廷所托。”


    “陳誠?陳子魯?”朱元璋思索片刻後,腦海中豁然回想起昔年那個身為翰林院編修,上書反對秦王調兵鎮壓異族叛亂,後給自己貶到禮部鴻臚寺擔任七品文官的青年。


    回想此人昔日不過一翰林院編修,卻膽大妄為,紙上談兵,反對自己的兒子秦王調兵鎮壓叛亂,朱元璋不禁微微發怒,冷道:“朝廷大計,豈可兒戲,你以何擔保此人會不負朕之所托?”


    齊泰昔日在翰林院和陳誠不過數麵之緣,卻深信自己不會看走眼,耳聞皇帝語含惱怒,卻絲毫也無懼意,微微吸了一口氣後緩緩說道:“微臣願以身家性命擔保。”


    聽聞這個生性沉穩,素來甚少許人,向來為自己所看重的兵部侍郎齊泰如此推崇,朱元璋不禁微微一鄂,點了點頭後走回書桌之前,接過薛京遞上的毛筆,在黃綾上揮毫寫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禮部鴻臚寺官員陳誠升任兵部“駕部員外郎”,奉旨出使出使西域撒裏畏兀兒(今新疆柴達木盆地),主持招撫各族之事……


    朝陽升起之時,應天城三山門外早已是人流如溪。


    官道一側,一個劍眉星目,身材修長,身穿五品文官服飾青年對身前的齊泰躬身言道:“下官遠行在即,不知大人還有何教誨?”


    齊泰微略一思忖後沉聲說道:“西寧候宋將軍久經戰陣,乃追隨陛下開國驍將,你雖奉旨出使撒裏畏兀兒,然招撫各族,設立衛所之事須得和其商議而定,不可獨斷專行。”他在朝為官日久,深知目下朝中文官武將素來頗有隔閡,不禁有些擔心陳誠年輕氣盛,在招撫各族和設立衛所之事上和西寧候宋晟起了爭執。


    “西寧候鎮守西涼已久,對當地情形自然遠比下官清楚,下官不敢剛愎自用,自當酌情而斷,以免貽誤朝廷招撫大計。”陳誠目下身為兵部駕部員外郎,麵對齊泰這個身為兵部侍郎,自己的頂頭上司,絲毫不見局促之態,依舊不卑不亢的說道。


    齊泰目光掃過陳誠腰際配著的三尺長劍,轉身自身後的隨從手中接過一張弓來,交予陳誠手中,微笑道:“素聞你在國子監之時多有習練騎射,此去西域,何止千裏之遙,愚兄無禮相送,唯有假公濟私,調來這張騎弓給你使用。”


    陳誠鄭重接過泰手中那張由工部製造,製作精良,遠勝昔日自己習練所用劣弓的騎弓,心中不禁欣喜。待得隨從將盛滿羽箭的箭壺牢牢係在馬鞍一側,便即翻身上馬,向著齊泰施禮後調轉馬頭,率領一眾隨員和護送的明軍士卒向北而去。


    眼見陽光映照下的官道上,陳誠一行的背影漸行漸遠。齊泰回想其這個金榜題名的青年,自普天下讀書士子夢寐以求的翰林院,給陛下一旨貶到禮部鴻臚寺那個給百官視為混吃等死的衙門時卻沒有頹廢喪誌,今日被皇帝降旨,破格提拔為五品官,獨當一麵出使西域時,沒有一絲一毫的誌得意滿,不禁微微頷首。在他的心中堅信,這個在官場浮沉卻不失其誌,依舊這般榮辱不驚的青年,絕不會被千裏風霜,無盡艱險所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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