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殿中，因為楊集彈劾死去的、活著的武將；因為楊集彈劾君王、臣子，陷入了一片死寂。可緊接上奏的“隋雲台”如若投入平靜湖麵的巨大一般，瞬間引起了軒然大波。而武將紛紛入場，有戰功的文臣也紛紛入場，致使崔仲方等人的彈劾被轟得煙消雲散、無影無蹤。</p>
當然這不是崔仲方等人敗北的主因，主要還是他們多是人身攻擊，言辭內容太過蒼白、沒有一絲‘幹貨’，以至於並不具備說服力。</p>
說白了，楊集的彈劾是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轟轟烈烈的大彈劾如若一記驚雷，把山東士族派係打蒙了，他們完全沒有楊集拉那麽多人入場，隻覺得反對不是、支持更不是，隻會一味高喊“目無君父，其罪當誅”之類的話。</p>
楊廣眸中綻放道道精光，直到群臣告一段落，目光冷峻的逡巡殿中垂死掙紮、再次出班狀告楊集的臣子們：“諸卿於軍政，可有高論？”</p>
多數人都聽出了楊廣語中的耐煩，言下之意是說如果隻會高喊“目無君父，其罪當誅”之類的口號，都給老子閉嘴。</p>
半晌下來，山東士族派係官員支支吾吾不能應對，楊集方才亂說一通，他們隻覺字字不中聽、句句都不對勁，但一時半會之間卻又無從反駁。除了喊口號、表忠誠之外，他們還能做什麽？</p>
楊集等到他們安靜下來，上前幾步，朝著高高在上的楊廣拱手道：“聖人，臣楊集有本奏。”</p>
楊廣抬頭道：“說！”</p>
楊集拱手道：“聖人，崔仲方身為議事堂相國之一，本應輔君王理天下、助百官治軍政，然其昏庸老邁、心胸狹隘，無治國安邦之長策、多結黨造勢之奇詭、才不堪總攝百揆、德不足領袖群倫，臣檢校兵部侍郎、涼州牧、衛王楊集，懇請聖人罷其相國、禮部尚書之職。”</p>
昨天他去申飭楊家之時，代楊廣向楊家許下禮部尚書之諾，從這個承諾上看，就能知道楊廣對崔仲方不滿了。但崔仲方一時半會不會死、辭職又不可能，如他無錯無過，楊廣又哪有禮部尚書給楊玄感擔任？所以你崔老狗還是順著皇帝之意，趁早滾蛋吧！</p>
至於議事堂相國這個職務，看似崇高之極，但它隻有建議權、表決權，卻是丁點實權，若是崔仲方失去了禮部尚書這個大權在握的職務，等於死去大半截了。而沒有職事官的支撐，他這個相國能長久才有鬼了。</p>
殿中群臣聽得目瞪口呆、震驚難言：相互彈劾是朝堂上的日常“小事”，如果沒有涉及到生死、官位等等重大利益，朝堂官員一般都是駁倒對手之後，便不複多言了。</p>
之所以有這種默認的潛規則，一是手上沒有弄死彈劾自己的官員的充足罪證，所以散朝後，會下去努力搜集罪證，然後擇機報複；二是當天仇當天報，給人一種挾私怨而針鋒相對的感覺，容易讓皇帝覺得你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繼而對你心生反感；三是當天仇當天報有失官場氣度，同僚會覺得你心胸狹窄、容不得別人挑剔，對你有畏無敬、漸漸疏遠。</p>
既然在小問題上，當天仇當天報讓人得不償失，明智官員自然就不為之了。然而楊集竟然連偽裝一下都沒有，直接就“炮轟”崔仲方了？</p>
裴矩看著宛如一柄出鞘神劍的身軀，雙眼為之一亮，默默的在心中讚賞著：楊集做人做事的風格就是當天仇當天報、沒有隔夜仇，他這種坦蕩真實的行事作風，也正是皇帝最為欣賞和喜歡的地方；若他現在像官場老梟那般一笑而退，那就不是皇帝熟悉的楊集了、也不是皇帝喜歡的楊集了，所以別人不能趁勝追擊，但楊集卻必須這麽做，這樣才能保皇帝心中的形象，否則，於己無益。</p>
同時，裴矩對楊集也抱以期待，希望他把崔仲方弄殘，雖然他和崔仲方沒有半點私人恩怨，可是雙方的“勢力範圍”卻出現了大重疊。</p>
聞喜裴氏和隴西李氏因為深厚家風和文化傳統的緣故，兩者被劃入傳統意義上的山東士族，有別於以鮮卑血統為主的關隴貴族。而位於並州南部的裴氏和山東士族之間隔著巍巍太行山、和中原士族隔著黃河，致使裴氏和山東士族、中原士族聯係不是那般緊密。</p>
正是這種特殊的存在，使裴氏的政治立場，既不偏向關隴貴族、也沒有親近山東士族和中原士族，同時又和關隴士族疏遠。而裴氏這種政治格局和立場，在亂世的確是有利可圖，可是一旦到了治世，便陷入四麵受敵的困境了。</p>
本來，裴矩可以憑借自己黃門侍郎、族弟裴蘊太常寺少卿的身份和官望，將不溫不火、焦慮萬狀的的太原王氏、太原溫氏吸納入夥。然而議事堂的創立、崔仲方的入相，使戒備有加、宿怨重重的河東薛氏、河東柳氏、太原王氏、太原溫氏紛紛倒向了崔仲方。</p>
若楊集今日把崔仲方扳倒，對裴氏而言，好處必將無窮大。</p>
執此心態的，還有弘農楊約、趙郡李子權、滎陽鄭元璹。</p>
他們也希望背靠二崔的崔仲方倒台。</p>
而彈劾崔仲方的楊集麵對一道道各異的目光，卻是坦然自若。</p>
對方圖窮匕見、無事生非，那他亮劍就是了；而且別人都高喊“目無君父，其罪當誅”了，難道還要他束手就擒、任人捶打不成？</p>
慢慢的，群臣也回過神來了，當他們細細一想楊集自冠其名時，複又一陣駭然。</p>
彈劾相國自然不是什麽天怒人怨的禁忌，可親王這個身份向來是官場紛爭裏的“裁判”；楊集現在以檢校兵部侍郎、涼州牧、衛王的名義彈劾重臣，那就等於是旗幟鮮明的反對崔仲方。</p>
此刻，崔仲方心頭冷意湧動，他政治嗅覺敏銳，自然知道“臣檢校兵部侍郎、涼州牧、衛王楊集”所蘊含的政治意義和價值。</p>
可以說，當楊集以這三種身份來彈劾自己時，就表軍方、涼州、皇族向他崔仲方發出不滿聲音了。</p>
</p>
而且以楊集現在的功績、名望、地位而言，他完全代表得了。</p>
其威力，自然無比巨大！</p>
崔君肅作為崔氏一員，自然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崔仲方孤立無援了，眼見風向不對，立馬走了出來；他先是向楊廣深施一禮，而後轉身向楊集沉聲說道：“衛王，你雖然是檢校兵部侍郎、右衛上將軍、涼州牧、金紫光祿大夫、鎮軍大將軍、親王、上柱國。但你小小年紀，又知曉多少國事？崔相國兢兢業業、苦心孤詣，縱無功勞也有苦勞。”</p>
隋朝官員報官名時，也有講究和規則，先是從職事官開始報，接下來是文散官、武散官、爵、勳；如果這個人在中樞、地方都有職務，則是從中樞開始報。品級高低則是一概不論。</p>
崔君肅現在是司朝謁者，對這些規則很是精通，眼見楊集拿出了三個身份，索性便把他一切官職都念了個遍。同時也是在提醒在場的文武百官——“楊集是個功高震主的權臣，大家一起搞他”。</p>
楊集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愣頭青，自是敏銳察覺到其中微妙，沉聲說道：“正因我是深受皇恩的大隋重臣，必須仗義直言、報效聖人。”</p>
不痛不癢的回了崔君肅一句，便不再理會，徑自朝崔仲方開火：“崔相國，你說我楊集窮兵黷武、草芥人命，可你在開皇二年修築長城時，致三四萬民夫活活累死；開皇三年，你率民夫十餘萬，修築城堡幾十座，又致數萬民夫活活累死。累計起來，足有七八萬人因你而死、七八萬個家庭因你破碎，對此，你又怎麽說？”</p>
“我楊集從軍多年，所打數十仗皆是利國利民的戰爭；全國上下、莫不認同。便是陣亡將士的家卷，也是心懷忠義、心懷家國大義，他們固然因親人戰死而痛苦，可他們也為親人偉大的壯舉而感到榮耀。若崔相國不信，可以去涼州問一問這些有骨氣、有大義的軍烈，看他們又是怎麽說的？與之相對，雍州中北部百姓，又是怎麽說你崔國相的？”</p>
“而我多年以來，所造成的傷亡，更是不足你的殺孽的一半。然而你不反思己身之‘過’，卻在這裏說我楊集窮兵黷武，何其之無恥？你這等無恥之徒，又有什麽資格當大隋相國、禮部尚書？”</p>
這番質問，如同一道寒光在殿中亮起。</p>
崔仲方卻是麵色鐵青、身形微微顫抖，冷冷看向楊集，並不言語。</p>
他不是不想反駁，而是這裏麵還涉及到先帝；先帝立國初期，為了抵禦強大的突厥汗國，令他用最短的時間修築長城、堡壘，以禦強敵。</p>
而他在修築長城、堡壘過程中，的確令七八萬人死亡，但死掉的，九成以上皆是雍州中北部叛亂不休的胡稽，這些五胡後裔在大隋立國之初，不僅攻擊雍州百姓，還在內部響應突厥人，給大隋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和創傷，縱是死絕也不足惜。</p>
可問題是他在彈劾楊集之時，把“仁義”範圍擴大到突厥、吐穀渾去了；現如今，楊集隻是把“仁義”放在大隋雍州；這種作為，合情合理，畢竟被他弄死的數萬人，終究還是雍州人。</p>
當年，先帝在憤怒之下，的的確確默許他把這些反隋胡稽弄死幹淨，可尷尬的是，崔仲方不敢說是楊堅默許、縱容。</p>
即便他敢說，也沒證據。</p>
他手上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要是敢亂說，那就是誣告英明神武的先帝；屆時，視先帝為神聖的皇親國戚、視實利如命數千名臣子，足以將他全家搞死；根本用不著楊廣出麵。</p>
所以麵對楊集這個犀利的反擊，他無言以對、無從反駁。可如是一來，崔仲方兩重標準的無恥“人設”，便在滿殿官員心中豎立了；大家固然不說什麽，可那一道道目光，令崔仲方感到如芒在背。</p>
楊集見他默不作聲，乘勝追擊道：“崔相國當年‘為了揚個人之威名’，致無數胡稽死亡。你種下的因，造成了豳州賊寇為禍、禍害州縣的果，若非我楊集領豳州軍進剿、稍遏其勢，胡稽賊幾有泛濫不可收拾之危！而你崔相國身在大興城、起居八座、漠不關心豳州局勢之時，可知關中肘腋之患否？”</p>
這時，縮回去的大理寺卿薛胃又出來了，他辯駁道：“此乃兵部、京兵十四營、豳州司馬職責，崔相國當時負責軍改財貨度支，若百崔相國指揮民部、按時供應軍需餉銀，豳州軍焉能大勝？已經沸騰的京兵焉能安分的授受朝廷安置？”</p>
“豳州軍軍改，正好是本王負責；本王為了平息豳州軍將士怒火、安置沸騰的裁汰老弱，便以豆盧寬、王升、梁宏、王世郎等犯官貪汙所得，劉迦論、劉鷂子等橋山賊搶劫所得，補足了全軍欠發軍餉，安置了老弱。當時，崔相國負責監管的民部卻是顆米、一錢不發呢！”楊集說完，冷冷的反問薛胃：“薛大理，我問你，這又是何故？”</p>
薛胃張了張嘴，訥訥不能言。</p>
他感覺自己好像幫了倒忙。</p>
楊集猶自不解恨，冷冷的向崔仲方說道：“崔相國作為兼管民部的老巧婦，卻不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致軍改大業差點失敗，你又有什麽資格、什麽顏麵、什麽能力竊居相國、禮部尚書等高位？”</p>
這話不僅把軍改的波折扣到崔仲方頭上，還是幾罵他比女人都不如。</p>
如果不是我楊集另辟行徑，補齊了豳州軍將士的軍餉、安置了豳州軍裁減下來的老弱，當時的局勢隻會更亂，而你崔仲方監管民部，但卻一米、一錢不發，你這個相國，是怎麽當的？</p>
“不止是衛王提到的豳州軍，便是長安、萬年、同州、富平等十三軍，也沒有收到一顆米、一錢。若非如此，李安期等賊又怎麽可能慫恿得了萬年軍將士？”</p>
隻剩下一個許國公爵位的宇文述憤而響應，他在武舉舞弊桉中被貶為“民”，便視楊廣給予的軍改大權為複出大戰；接下軍改的“執行總指揮”的任務以後，他一直盡心盡力、殫精竭慮。誠然，他的確是犯下急功近利過錯，可是民部物資遲遲未至也是軍改失敗的一大因素。</p>
而當時，崔仲方的確是監管民部的相國，所以他對壞他好事的崔仲方恨之之骨，此時一經楊集挑撥，新仇舊恨一下子便湧了出來，將自己失敗的一切責任都往崔仲方身上推，好使自己減輕罪責、獲得數千官員的同情，同時也是為自己的複出爭取機會。</p>
崔仲方臉色一片鐵青，心頭更是怒火中燒，胸口劇烈起伏著，顯然已有破防之勢了。然而任何反駁在這時候都是蒼白無力的，反而是不作理會，更能彰顯不屑一切“流言”的相國、尚書氣度。</p>
“許國公言之極是！”楊集認同了宇文述的助攻，順勢向崔仲方提出了質問：“崔相國，前番京兵變亂、李安期等賊逞刀兵於鹹陽、驚擾關中秩序，時任軍改總指揮的司徒楊素甘冒奇險、拖著老邁的病體深入沸騰的京營安撫全軍，使全軍上下安定。可你這個監管民部發放物資的相國，惜命怕死的苟且於西京城內不說，還無所作為、放任全軍沸騰……你就是這麽忠於國事、效忠聖人的麽？”</p>
李安期舉兵造反、兵困鹹陽等事，正好發生在十分嚴峻的節骨眼上；而楊集當時應對得當、平息及時，楊廣未免引起更多暴亂，便下了禁口令，不許任何人將這起兵變的真相公諸於眾。</p>
時過境遷、軍改已定，楊集說了也是無妨。</p>
由於朝廷的禁口令，所以知道這起兵變內幕官員並不多，縱然有人懷疑“官方冠冕堂皇的解釋”，可兵變持續的時間太短太短，又沒有造太大的危害，慢慢的，他們也就不談了。</p>
此刻一經楊集抖出來，群臣頓時駭然、嘩然！</p>
宇文述聞言，心頭一片酸楚、一片激動，眼淚都差點流了出來。</p>
他為了複出而拚命，結果非但不成功，反而搭上了幾百口人的性命；事後，還要扛下一切罪責。</p>
他的委屈，又有何人知曉？</p>
楊集如今這麽一說，簡直就是幫他沉冤昭雪，使他複出之路少了幾分坎坷，這比他在公主府所乞求的“美言幾句”實在得太多了。</p>
衛王，好人呐！</p>
回過神來的低級官員們，終於從震撼、震驚中恢複了過來，他們都以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崔仲方，心中莫不是鄙夷不止——</p>
崔仲方身為大隋相國、奉命監管物資發放事宜，兵變之前辜負聖人和朝廷厚望；兵變之時，又縮在後方苟且偷生、害得宇文述家小被屠。</p>
這等氣魄、風度、作為……真、真不愧是從山東士族裏走出來的傑出人物！</p>
“一派胡言，簡直是一派胡言！”崔仲方顧不上所謂的風度了，哆嗦著怒斥楊集：“你這是毀謗！”</p>
然，沒人相信了。</p>
然，沒人響應了。</p>
因為大家知道所謂的“毀謗”，根本經不起查；楊集這等聰明，絕對不可能采用這種低級手段去“毀謗”崔仲方。</p>
這也就是說，崔仲方的的確確是這麽一個人。</p>
至少在軍改過程中，崔仲方犯下了彌天大罪。</p>
當然這不是崔仲方等人敗北的主因，主要還是他們多是人身攻擊，言辭內容太過蒼白、沒有一絲‘幹貨’，以至於並不具備說服力。</p>
說白了，楊集的彈劾是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轟轟烈烈的大彈劾如若一記驚雷，把山東士族派係打蒙了，他們完全沒有楊集拉那麽多人入場，隻覺得反對不是、支持更不是，隻會一味高喊“目無君父，其罪當誅”之類的話。</p>
楊廣眸中綻放道道精光，直到群臣告一段落，目光冷峻的逡巡殿中垂死掙紮、再次出班狀告楊集的臣子們：“諸卿於軍政，可有高論？”</p>
多數人都聽出了楊廣語中的耐煩，言下之意是說如果隻會高喊“目無君父，其罪當誅”之類的口號，都給老子閉嘴。</p>
半晌下來，山東士族派係官員支支吾吾不能應對，楊集方才亂說一通，他們隻覺字字不中聽、句句都不對勁，但一時半會之間卻又無從反駁。除了喊口號、表忠誠之外，他們還能做什麽？</p>
楊集等到他們安靜下來，上前幾步，朝著高高在上的楊廣拱手道：“聖人，臣楊集有本奏。”</p>
楊廣抬頭道：“說！”</p>
楊集拱手道：“聖人，崔仲方身為議事堂相國之一，本應輔君王理天下、助百官治軍政，然其昏庸老邁、心胸狹隘，無治國安邦之長策、多結黨造勢之奇詭、才不堪總攝百揆、德不足領袖群倫，臣檢校兵部侍郎、涼州牧、衛王楊集，懇請聖人罷其相國、禮部尚書之職。”</p>
昨天他去申飭楊家之時，代楊廣向楊家許下禮部尚書之諾，從這個承諾上看，就能知道楊廣對崔仲方不滿了。但崔仲方一時半會不會死、辭職又不可能，如他無錯無過，楊廣又哪有禮部尚書給楊玄感擔任？所以你崔老狗還是順著皇帝之意，趁早滾蛋吧！</p>
至於議事堂相國這個職務，看似崇高之極，但它隻有建議權、表決權，卻是丁點實權，若是崔仲方失去了禮部尚書這個大權在握的職務，等於死去大半截了。而沒有職事官的支撐，他這個相國能長久才有鬼了。</p>
殿中群臣聽得目瞪口呆、震驚難言：相互彈劾是朝堂上的日常“小事”，如果沒有涉及到生死、官位等等重大利益，朝堂官員一般都是駁倒對手之後，便不複多言了。</p>
之所以有這種默認的潛規則，一是手上沒有弄死彈劾自己的官員的充足罪證，所以散朝後，會下去努力搜集罪證，然後擇機報複；二是當天仇當天報，給人一種挾私怨而針鋒相對的感覺，容易讓皇帝覺得你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繼而對你心生反感；三是當天仇當天報有失官場氣度，同僚會覺得你心胸狹窄、容不得別人挑剔，對你有畏無敬、漸漸疏遠。</p>
既然在小問題上，當天仇當天報讓人得不償失，明智官員自然就不為之了。然而楊集竟然連偽裝一下都沒有，直接就“炮轟”崔仲方了？</p>
裴矩看著宛如一柄出鞘神劍的身軀，雙眼為之一亮，默默的在心中讚賞著：楊集做人做事的風格就是當天仇當天報、沒有隔夜仇，他這種坦蕩真實的行事作風，也正是皇帝最為欣賞和喜歡的地方；若他現在像官場老梟那般一笑而退，那就不是皇帝熟悉的楊集了、也不是皇帝喜歡的楊集了，所以別人不能趁勝追擊，但楊集卻必須這麽做，這樣才能保皇帝心中的形象，否則，於己無益。</p>
同時，裴矩對楊集也抱以期待，希望他把崔仲方弄殘，雖然他和崔仲方沒有半點私人恩怨，可是雙方的“勢力範圍”卻出現了大重疊。</p>
聞喜裴氏和隴西李氏因為深厚家風和文化傳統的緣故，兩者被劃入傳統意義上的山東士族，有別於以鮮卑血統為主的關隴貴族。而位於並州南部的裴氏和山東士族之間隔著巍巍太行山、和中原士族隔著黃河，致使裴氏和山東士族、中原士族聯係不是那般緊密。</p>
正是這種特殊的存在，使裴氏的政治立場，既不偏向關隴貴族、也沒有親近山東士族和中原士族，同時又和關隴士族疏遠。而裴氏這種政治格局和立場，在亂世的確是有利可圖，可是一旦到了治世，便陷入四麵受敵的困境了。</p>
本來，裴矩可以憑借自己黃門侍郎、族弟裴蘊太常寺少卿的身份和官望，將不溫不火、焦慮萬狀的的太原王氏、太原溫氏吸納入夥。然而議事堂的創立、崔仲方的入相，使戒備有加、宿怨重重的河東薛氏、河東柳氏、太原王氏、太原溫氏紛紛倒向了崔仲方。</p>
若楊集今日把崔仲方扳倒，對裴氏而言，好處必將無窮大。</p>
執此心態的，還有弘農楊約、趙郡李子權、滎陽鄭元璹。</p>
他們也希望背靠二崔的崔仲方倒台。</p>
而彈劾崔仲方的楊集麵對一道道各異的目光，卻是坦然自若。</p>
對方圖窮匕見、無事生非，那他亮劍就是了；而且別人都高喊“目無君父，其罪當誅”了，難道還要他束手就擒、任人捶打不成？</p>
慢慢的，群臣也回過神來了，當他們細細一想楊集自冠其名時，複又一陣駭然。</p>
彈劾相國自然不是什麽天怒人怨的禁忌，可親王這個身份向來是官場紛爭裏的“裁判”；楊集現在以檢校兵部侍郎、涼州牧、衛王的名義彈劾重臣，那就等於是旗幟鮮明的反對崔仲方。</p>
此刻，崔仲方心頭冷意湧動，他政治嗅覺敏銳，自然知道“臣檢校兵部侍郎、涼州牧、衛王楊集”所蘊含的政治意義和價值。</p>
可以說，當楊集以這三種身份來彈劾自己時，就表軍方、涼州、皇族向他崔仲方發出不滿聲音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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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以楊集現在的功績、名望、地位而言，他完全代表得了。</p>
其威力，自然無比巨大！</p>
崔君肅作為崔氏一員，自然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崔仲方孤立無援了，眼見風向不對，立馬走了出來；他先是向楊廣深施一禮，而後轉身向楊集沉聲說道：“衛王，你雖然是檢校兵部侍郎、右衛上將軍、涼州牧、金紫光祿大夫、鎮軍大將軍、親王、上柱國。但你小小年紀，又知曉多少國事？崔相國兢兢業業、苦心孤詣，縱無功勞也有苦勞。”</p>
隋朝官員報官名時，也有講究和規則，先是從職事官開始報，接下來是文散官、武散官、爵、勳；如果這個人在中樞、地方都有職務，則是從中樞開始報。品級高低則是一概不論。</p>
崔君肅現在是司朝謁者，對這些規則很是精通，眼見楊集拿出了三個身份，索性便把他一切官職都念了個遍。同時也是在提醒在場的文武百官——“楊集是個功高震主的權臣，大家一起搞他”。</p>
楊集早已不是當初那個愣頭青，自是敏銳察覺到其中微妙，沉聲說道：“正因我是深受皇恩的大隋重臣，必須仗義直言、報效聖人。”</p>
不痛不癢的回了崔君肅一句，便不再理會，徑自朝崔仲方開火：“崔相國，你說我楊集窮兵黷武、草芥人命，可你在開皇二年修築長城時，致三四萬民夫活活累死；開皇三年，你率民夫十餘萬，修築城堡幾十座，又致數萬民夫活活累死。累計起來，足有七八萬人因你而死、七八萬個家庭因你破碎，對此，你又怎麽說？”</p>
“我楊集從軍多年，所打數十仗皆是利國利民的戰爭；全國上下、莫不認同。便是陣亡將士的家卷，也是心懷忠義、心懷家國大義，他們固然因親人戰死而痛苦，可他們也為親人偉大的壯舉而感到榮耀。若崔相國不信，可以去涼州問一問這些有骨氣、有大義的軍烈，看他們又是怎麽說的？與之相對，雍州中北部百姓，又是怎麽說你崔國相的？”</p>
“而我多年以來，所造成的傷亡，更是不足你的殺孽的一半。然而你不反思己身之‘過’，卻在這裏說我楊集窮兵黷武，何其之無恥？你這等無恥之徒，又有什麽資格當大隋相國、禮部尚書？”</p>
這番質問，如同一道寒光在殿中亮起。</p>
崔仲方卻是麵色鐵青、身形微微顫抖，冷冷看向楊集，並不言語。</p>
他不是不想反駁，而是這裏麵還涉及到先帝；先帝立國初期，為了抵禦強大的突厥汗國，令他用最短的時間修築長城、堡壘，以禦強敵。</p>
而他在修築長城、堡壘過程中，的確令七八萬人死亡，但死掉的，九成以上皆是雍州中北部叛亂不休的胡稽，這些五胡後裔在大隋立國之初，不僅攻擊雍州百姓，還在內部響應突厥人，給大隋造成了極大的破壞和創傷，縱是死絕也不足惜。</p>
可問題是他在彈劾楊集之時，把“仁義”範圍擴大到突厥、吐穀渾去了；現如今，楊集隻是把“仁義”放在大隋雍州；這種作為，合情合理，畢竟被他弄死的數萬人，終究還是雍州人。</p>
當年，先帝在憤怒之下，的的確確默許他把這些反隋胡稽弄死幹淨，可尷尬的是，崔仲方不敢說是楊堅默許、縱容。</p>
即便他敢說，也沒證據。</p>
他手上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要是敢亂說，那就是誣告英明神武的先帝；屆時，視先帝為神聖的皇親國戚、視實利如命數千名臣子，足以將他全家搞死；根本用不著楊廣出麵。</p>
所以麵對楊集這個犀利的反擊，他無言以對、無從反駁。可如是一來，崔仲方兩重標準的無恥“人設”，便在滿殿官員心中豎立了；大家固然不說什麽，可那一道道目光，令崔仲方感到如芒在背。</p>
楊集見他默不作聲，乘勝追擊道：“崔相國當年‘為了揚個人之威名’，致無數胡稽死亡。你種下的因，造成了豳州賊寇為禍、禍害州縣的果，若非我楊集領豳州軍進剿、稍遏其勢，胡稽賊幾有泛濫不可收拾之危！而你崔相國身在大興城、起居八座、漠不關心豳州局勢之時，可知關中肘腋之患否？”</p>
這時，縮回去的大理寺卿薛胃又出來了，他辯駁道：“此乃兵部、京兵十四營、豳州司馬職責，崔相國當時負責軍改財貨度支，若百崔相國指揮民部、按時供應軍需餉銀，豳州軍焉能大勝？已經沸騰的京兵焉能安分的授受朝廷安置？”</p>
“豳州軍軍改，正好是本王負責；本王為了平息豳州軍將士怒火、安置沸騰的裁汰老弱，便以豆盧寬、王升、梁宏、王世郎等犯官貪汙所得，劉迦論、劉鷂子等橋山賊搶劫所得，補足了全軍欠發軍餉，安置了老弱。當時，崔相國負責監管的民部卻是顆米、一錢不發呢！”楊集說完，冷冷的反問薛胃：“薛大理，我問你，這又是何故？”</p>
薛胃張了張嘴，訥訥不能言。</p>
他感覺自己好像幫了倒忙。</p>
楊集猶自不解恨，冷冷的向崔仲方說道：“崔相國作為兼管民部的老巧婦，卻不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致軍改大業差點失敗，你又有什麽資格、什麽顏麵、什麽能力竊居相國、禮部尚書等高位？”</p>
這話不僅把軍改的波折扣到崔仲方頭上，還是幾罵他比女人都不如。</p>
如果不是我楊集另辟行徑，補齊了豳州軍將士的軍餉、安置了豳州軍裁減下來的老弱，當時的局勢隻會更亂，而你崔仲方監管民部，但卻一米、一錢不發，你這個相國，是怎麽當的？</p>
“不止是衛王提到的豳州軍，便是長安、萬年、同州、富平等十三軍，也沒有收到一顆米、一錢。若非如此，李安期等賊又怎麽可能慫恿得了萬年軍將士？”</p>
隻剩下一個許國公爵位的宇文述憤而響應，他在武舉舞弊桉中被貶為“民”，便視楊廣給予的軍改大權為複出大戰；接下軍改的“執行總指揮”的任務以後，他一直盡心盡力、殫精竭慮。誠然，他的確是犯下急功近利過錯，可是民部物資遲遲未至也是軍改失敗的一大因素。</p>
而當時，崔仲方的確是監管民部的相國，所以他對壞他好事的崔仲方恨之之骨，此時一經楊集挑撥，新仇舊恨一下子便湧了出來，將自己失敗的一切責任都往崔仲方身上推，好使自己減輕罪責、獲得數千官員的同情，同時也是為自己的複出爭取機會。</p>
崔仲方臉色一片鐵青，心頭更是怒火中燒，胸口劇烈起伏著，顯然已有破防之勢了。然而任何反駁在這時候都是蒼白無力的，反而是不作理會，更能彰顯不屑一切“流言”的相國、尚書氣度。</p>
“許國公言之極是！”楊集認同了宇文述的助攻，順勢向崔仲方提出了質問：“崔相國，前番京兵變亂、李安期等賊逞刀兵於鹹陽、驚擾關中秩序，時任軍改總指揮的司徒楊素甘冒奇險、拖著老邁的病體深入沸騰的京營安撫全軍，使全軍上下安定。可你這個監管民部發放物資的相國，惜命怕死的苟且於西京城內不說，還無所作為、放任全軍沸騰……你就是這麽忠於國事、效忠聖人的麽？”</p>
李安期舉兵造反、兵困鹹陽等事，正好發生在十分嚴峻的節骨眼上；而楊集當時應對得當、平息及時，楊廣未免引起更多暴亂，便下了禁口令，不許任何人將這起兵變的真相公諸於眾。</p>
時過境遷、軍改已定，楊集說了也是無妨。</p>
由於朝廷的禁口令，所以知道這起兵變內幕官員並不多，縱然有人懷疑“官方冠冕堂皇的解釋”，可兵變持續的時間太短太短，又沒有造太大的危害，慢慢的，他們也就不談了。</p>
此刻一經楊集抖出來，群臣頓時駭然、嘩然！</p>
宇文述聞言，心頭一片酸楚、一片激動，眼淚都差點流了出來。</p>
他為了複出而拚命，結果非但不成功，反而搭上了幾百口人的性命；事後，還要扛下一切罪責。</p>
他的委屈，又有何人知曉？</p>
楊集如今這麽一說，簡直就是幫他沉冤昭雪，使他複出之路少了幾分坎坷，這比他在公主府所乞求的“美言幾句”實在得太多了。</p>
衛王，好人呐！</p>
回過神來的低級官員們，終於從震撼、震驚中恢複了過來，他們都以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崔仲方，心中莫不是鄙夷不止——</p>
崔仲方身為大隋相國、奉命監管物資發放事宜，兵變之前辜負聖人和朝廷厚望；兵變之時，又縮在後方苟且偷生、害得宇文述家小被屠。</p>
這等氣魄、風度、作為……真、真不愧是從山東士族裏走出來的傑出人物！</p>
“一派胡言，簡直是一派胡言！”崔仲方顧不上所謂的風度了，哆嗦著怒斥楊集：“你這是毀謗！”</p>
然，沒人相信了。</p>
然，沒人響應了。</p>
因為大家知道所謂的“毀謗”，根本經不起查；楊集這等聰明，絕對不可能采用這種低級手段去“毀謗”崔仲方。</p>
這也就是說，崔仲方的的確確是這麽一個人。</p>
至少在軍改過程中，崔仲方犯下了彌天大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