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淋淋的人頭,鄒巴巴的奏章,還有堆積如山的來往信件,按了血指模的口供,大牢裏押著一串串的活口,沉甸甸的證據送上去,卻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回音。


    太子聽見消息的時候,八貝勒已經拖著弟弟的手,一路送他送進了敏貝勒府裏,福晉領著人大開了中門,妻妾都在後院雁翅排開,所有管事跪了一地,黑壓壓的的,八貝勒緊緊挽著弟弟的胳膊含著淚說:“你個不叫人省心的,快點去洗漱洗漱,隻怕皇阿瑪馬上有恩旨過來,叫你進宮,你這一頭一臉的灰條子,如何麵聖?”


    敏貝勒放任自己半邊身子塌在八貝勒肩膀上,懶洋洋地說:“皇阿瑪隻怕見了我隻有高興的,哪裏來得及挑剔我的衣裳鞋子?”


    八貝勒在弟弟腰間嫩肉那裏掐了一把:“瞧在你才回來份上,這頓棍子先記在賬上,等你緩過來,我親自來打。”


    敏貝勒硬生生忍著不掙開:“是我不對,白讓哥哥操心了這麽久,也不消挑日子了,就今天吧,由得哥哥你打。”


    八貝勒氣笑了:“你倒是光棍啊,馬上就要見皇阿瑪了,我哪裏敢打你?”


    敏貝勒嘿嘿了幾聲,坐下來,半天才陰森森地低聲問:“二哥呢?怎麽不見他來瞧瞧我這死裏逃生的弟弟?”


    八貝勒抬起眼睛,慢騰騰地說:“急什麽,你養傷去吧,這事不用你閑操心。”


    敏貝勒眼睛輪了一圈,直著喉嚨咳嗽,外間伺候的人已經端過來一盞蜜水,八貝勒接過來,親自喂到敏貝勒嘴邊:“你瞧瞧,咳給我看什麽?白叫我心疼!有這生氣的份,多少事情還不是得怪你自己沒成算。”


    敏貝勒沒有做聲,掰著手裏的扳指轉圈圈,八貝勒早已瞧見了,站起來:“不陪著了,明兒晚上接你吧。”


    敏貝勒待要站起來,被八貝勒按了下去:“快去坐著,不在乎這些虛禮,你好好的,就是孝敬你哥哥我了。”


    走出敏貝勒府,八貝勒騎上馬,加快了速度往獅子胡同走,他等不及想知道康熙的態度了。


    夕陽懶洋洋地鋪在宮牆上,兩隻信天翁立在飛簷上,用尖尖的鳥喙互相梳理著羽毛,宮牆的影子被拉成長長的彈花墨緞,影子裏走著袖著手低著頭的人,麵目模糊,一排排的人走過,信天翁扭出好看的姿態俯視著它不懂的世間。


    小石子在青磚上滾出清脆的聲音,信天翁停下了悠閑的呢喃,看著陰影裏有人一團更深的陰影卷曲著,然後熟悉的血腥味道傳來,信天翁撲棱著翅膀飛走了。.tw


    更深更深的暗色在陰影裏流淌,然後固定,尖叫聲短暫的響起,然後固定,沒有了信天翁的凝視,那些步伐自顧自的慌亂著。


    人潮亂湧中,有人靜悄悄的離隊,把手心微微帶著潮意的油紙小包藏進油桐樹的樹洞裏,樹洞裏的油紙小包很快又被拿走,收進隨身的荷包裏,再塞進白檀書匣裏。


    十四貝勒跪在康熙的外書房外頭,膝蓋已經開始發麻,時光回溯一年前,他或許會任性地跳起來,撒著嬌要逼著康熙聽自己的。


    可是現在,他隻是靜靜地跪著,詭異的安靜彌漫著,看不見的絲線在父子間拉扯著,每一根絲線都繃得緊緊的,仿佛再多一分力氣就要斷掉。


    牆上西洋鍾咯咯噠咯咯噠地走著,十四貝勒知道康熙就在裏麵,他也知道,康熙在等自己做決定,退讓或者什麽,他不知道。


    可是十四貝勒不可能讓,哪怕不是為了敏貝勒,他也不會退讓,他也有額娘,他也有自己的野望,他不可以讓。


    所有的證據已經全部在麵前了,十四貝勒第一次清楚而痛苦地意識到,在皇阿瑪心裏,兒子同兒子是不一樣的。嫡出這個詞牢牢壓在所有人的頭上,沉重地讓人無法呼吸,可是,皇阿瑪,九哥的性命在你眼中,究竟有多少重量呢?


    十四貝勒知道,八貝勒一定已經知道了結果,所以讓自己進宮來,把所有救人的功勞都給自己,保全自己,然後呢?


    皇阿瑪,我救了九哥,難道你沒看見嗎?二哥的暴戾已經失控了,你看不見嗎?為什麽要讓我們所有人都看見你心裏的天平呢?


    傍晚的涼風寒浸浸的,八貝勒打開了油紙小包,臉上幾乎有了個淺淺的微笑,他回身大步流星走進書房,把手上的東西丟進火盆裏燒掉,火光在他麵上跳躍著,極其妖豔,極其明亮,他的眼裏有許多,有悲哀,有毅然,更多地是下定決心後的如釋重負。


    夜涼如水,烏鴉在旗杆上爭奪著生肉,漫天落下片片黑羽,嘶啞的聲音在寂靜的院落裏縈繞,一刻不曾停息。


    案幾上的茶早已沒了熱氣,康熙靜靜閉目坐著,紋絲不動,仿佛入定,地上站著一排內侍,大氣不敢出,肌肉關節統統僵住,禦膳房的管事在外頭踱來踱去,今兒晚上到底傳不傳?內務府的綠頭牌捧在手上到底送不送進去?


    十四貝勒跪在地上,仿佛隱形了一般,沒有人看見他,沒有人聽見他,沒人人在意他,跪久了已經失去了感知,不痛不餓不冷不渴。


    心裏辣辣的痛楚卻愈來愈深,失望如壓在胸口的大石頭,讓人眼前發黑,沒有出路,找不到前路。


    皇太後的車輿碾碎了滿地細碎的月光,車轎的頂蓋一路疾馳,拂落了金桂樹葉上浮著清香的露珠。


    朱輪停了下來,皇天後扶著掌事內侍的胳膊的手顫巍巍走下來,連聲音也是顫巍巍的:“哀家的皇上,哀家的皇上,快點,哀家要見皇上。”


    終於被打破的死寂開始讓空氣流動起來,小內侍弓著腰咋著膽子進去了,皇太後來了,皇帝總不會再發脾氣了吧?


    衝進來的內侍輕鬆地越過地上跪著的十四貝勒,跑出來通傳的內侍輕鬆地越過地上跪著的十四貝勒,小碎步進來的皇太後也完全無視了地上跪著的不知排第幾的孫子,直接衝向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那裏去。


    皇帝對著皇太後總是溫情的,不鹹不淡的話說幾句,便乖乖做了聽話的兒子去用膳,身著龍袍的皇帝扶著頭戴鳳冠的皇太後,溫情脈脈地攜手去用膳,而十四貝勒被徹底遺忘在外書房。


    更漏滴滴答答報告了四更,十四貝勒臉上全是蒼白的,兩邊的內侍如同泥塑木雕,沒有聲音沒有動作,留他一個人在這夜裏徒勞地像個笑話。


    他突然想起了八貝勒,那一天,為了九哥跪在這裏時,跟自己是不是一樣的心情呢?或者比自己更絕望吧?


    外頭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十四貝勒沒有回頭,一雙溫熱的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走吧,孩子。”


    是額娘,十四貝勒幹涸的眼眶有些疼,轉身抱住德妃娘娘,十四貝勒要緊牙關,把滿肚子的情緒都咽下去,咽不下去的都梗在喉嚨。


    溫熱的手在背上輕輕拍著,十四貝勒鼻端傳來了細辛的香氣,還有淡淡的月光草味道,他粗著喉嚨抬起頭:“德妃娘娘怎麽過來了。”


    德妃娘娘臉上端莊的妝容精致秀麗,燈火在她臉上點綴著豔色:“宜妃去伺候皇上了,傳了話讓本宮來接你。”


    十四貝勒站了起來:“多謝皇上聖恩。”


    德妃眼底浮起點讚許:“正是這樣,再不要這樣任性了,明兒去給皇上遞個折子認錯,你小孩子,知錯要改。”


    十四貝勒的聲音極其誠懇:“多謝娘娘教導,兒子知道了,明兒一定上折子。”


    德妃娘娘點點頭:“正是這樣,宮門已經落鎖了,本宮有皇上的口諭送你出去。”


    十四貝勒拖著僵硬的腿往外走:“勞煩娘娘了。”


    走出沒多久,他的腿便麻了,步子愈來愈慢,德妃娘娘也不著急,慢慢牽著他,一路走到乾清宮外,德妃娘娘才輕輕開口:“別走了,把你的腿揉揉。”


    後麵便有宮女要上來給他揉腿,被德妃娘娘揮退:“亂獻什麽殷勤,還不趕快下去。”


    十四貝勒沒有做聲,感激地看了看德妃娘娘,用力在自己的小腿上錘了幾下,半蹲著轉了轉膝蓋,然後直起身子:“額娘,我們走吧,我不想在這裏多呆。”


    德妃娘娘複又牽住他的手:“走慢點,他們沒那麽快。”


    十四貝勒搖搖頭,腳下走得飛快,開門,出門,關門,十四貝勒沒有再回頭,大門嘎吱嘎吱關上,更深的陰影把他全身罩了進去。


    走到拐角,馬車已經迎了上來,十四貝勒試了三次才登了上去,掀開車簾,暖意拂來,一隻手拉住了他:“慢點。”


    十四貝勒慢慢坐正,馬車在清脆的鞭聲中向前走,冰冷的手裏塞進來一個手爐,直燙到他心裏。


    十四貝勒隻是默默坐著,旁邊的人也不忙著打擾他,腳下的火盆被踢到十四貝勒這邊,腳趾頭卻還是冷的。


    :“廢掉二哥不可能對嗎?”


    :“沒什麽不可能,成吉思汗的曾以為金帳不可能倒下。”


    :“我不要這些空話,告訴我,怎麽做,我都聽你的。”


    :“想好了嗎?”


    :“還有什麽可想的,我不想被至親犧牲掉。”


    :“如果我也會犧牲你呢?”


    :“至少你不會隨意犧牲掉我。我這條命,在你心裏應該沒那麽不值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八哥不是一隻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vivianco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vivianco並收藏八哥不是一隻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