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帥走到甲板上,靜靜地仰臉看著這神秘性的月夜的大自然,臉上漸漸透出無事可為的寂寞的煩悶來。


    天天沉浸顛倒於生活大轉輪的江大帥現在離開了鬥爭中心已遠,忽然睜眼見了那平靜的田野,蒼茫的夜色,輕撫著心頭的生活鬥爭的創痕,也不免感喟萬端。於是在無事可為的寂寞的微悶而外,又添上了人事無常的悲哀,以及熱癢癢地渴想新奇刺激的焦灼。


    船走得很慢。輪機聲喀嚓――喀嚓――地從下艙裏爬上來,像是催眠曲。


    大副揣摩著老板的心理,開了慢車;甲板上平穩到簡直可以豎立一個雞蛋。


    忽然江大帥轉臉問身後滿臉賠笑的毛人鳳道:“這條船開足了馬力,一點鍾走多少裏呀?”


    毛人鳳說:“四十裏罷。像今天吃水淺,也許能走四十六七裏。可是顛得厲害!怎麽的?你想開快車麽?”


    江大帥點著頭笑了一笑。他的心事被毛人鳳說破了。他的沉悶的的心正要求著什麽狂暴的速度與力的刺激。


    “現在,”江大帥站在船頭迎風而立,揚聲說:“先開快車!”


    開快車的命令立即傳下去了,輪機聲軋軋軋地急響起來,船身就像害了瘧疾似的戰抖;船頭激起的白浪有尺許高,船左右卷起兩條白練,拖得遠遠的。


    怕次!怕次!


    長江的水怒吼著!


    江大帥忽然又沒了興致,轉身往船艙走去,向毛人鳳招呼了一聲:“走!我們去看看那個小花!”


    在船倉最下麵一間昏暗的不大的房間裏,小花正在地上掙紮著,她正在回想白天的事情:這個中國年輕的大官勸降未果,就撕下了偽裝,派出陰毒的手下用酷刑審訊她。那個毛人鳳帶著可怕的狡猾的笑容,坐在褐色的好像長蛇一樣的寫字台後對他說:“小花,真是個堅強的女孩子!可惜――這不是你施展威力的時候……趁早,把小鬼子現在南京窩藏的地方交出來吧!”


    ……


    “不說嗎?成了這個樣子還不說嗎?……你以為你們還能再隱藏下去嗎?告訴你,我們已經完全知道你們的藏身地點和計劃了,等不到你們來刺殺大帥,我們就要把你們這些小鬼子統統殺死!”


    任這個詭計多端的毛人鳳軟磨硬嚇,小花卻沉穩地胸有成竹地不聲不響。她知道這個中國惡魔如果真正得到了他們藏身的地點,便不會再同她這麽費勁了,正因為他不知道,所以他說“知道了”。但是不管怎樣,她知道他們的刺殺計劃是破產了,中國惡魔已經有了警覺,秋山他們如果還想去刺殺那個中國惡魔就是去送命。為了挽救秋山他們的性命,為了滅亡這個惡魔統治的國家,她必須在惡魔們這個突然逆襲、任何人都不知道這個陰謀的緊急情況下,迅速地告訴秋山君揭破敵人的陰謀,使顛覆這個國家的日本人勝利。


    她現在還不知道,東鄉和秋山已經是成神去見天照大神!


    而她,也正在離南京遠去的火輪兵船上!


    小花再一次地試圖挪動僵硬了的軀體。她把全身的力氣都放到兩條胳膊上,她咬緊牙關把兩條胳膊肘並撐在地上,在心裏喊了一聲:“動!”盡管痛得血和汗一齊湧流出來,但是身體卻仍像千斤巨石,動也不動。


    她喘息著,昏昏迷迷的。渴,可怕的渴好像要吸盡他生命中最後的一點熱力,她覺得自己就要陷入不能支持的狀態了。喘喘氣,舔舔浮腫幹燥的嘴唇,想咽一口唾沫,唾沫卻一滴也沒有。


    窗外,月光清冷,船顛簸的很厲害。


    秋山君他們的行動不會已經開始了吧?


    已經注定了失敗了嗎?


    不!她的心燃燒著的仇恨火焰卻不能叫它停熄下去。她開始責備自己對於傷痛的軟弱和畏縮,隻要有一口氣,隻要血管裏還有一滴血在流動,那麽,她便不應當放棄――不論是對敵人,還是對自己已經“不聽指揮”的身體。於是她猛地像一條大蟲似的蠕動一下,又猛地好像在一團大火當中一滾――她的身體翻轉過來了,可是人又昏迷過去了。


    醒過來時,她的嘴唇緊挨著冰冷的地板,她笑了。


    她閉著眼睛,忍住心髒的狂跳和燃燒似的劇痛,用兩隻肘子挨著地,於是一下一下蠕動起來。……


    爬到了一麵牆壁下,她摸到一樣東西,她清醒了一下,借著小小的窗戶漏進的一絲月光,終於看見了……


    一床破舊的毯子底下,躺著一個毫無知覺的軀體。看不見被破毯蒙著的麵孔,隻看到毯子外麵的一雙鮮血淋漓的赤腳。一副粗大沉重的鐵鐐,而被鐵鐐箍破的腳脛,血肉模糊,帶膿的血水,一滴一滴地沿著鐵鏈往下湧流,船身在猛烈的搖晃,而釘死在浮腫的腳脛上的鐵鐐,像鋼鋸似的鋸著那皮綻肉開的,沾滿膿血的踝骨……


    小花立刻認出這個人,是跟著秋山身邊的一個日本人井上,正是這次刺殺的主力殺手!


    小花默默地按著遍體鱗傷的井上的手,他的脈博是這樣微弱而又不規律地跳動著。他的臉稍稍朝向窗口,在清冷的月光下,臉頰深深陷落下去,呈現出骷髏一般黯淡的慘白。


    井上的手偶然無力地揮動一下,微張著眼睛,虛弱的喉音,吐出一個個不連貫的字:“天皇陛下……萬歲……大日本皇軍占領……全中國……”


    井上昏迷不醒,發著囈語,時輕時重,時斷時續。許多模糊的話語,說了一遍又一遍。


    夜已深了,疲憊的小花絕望的看著井上!


    刺殺失敗了嗎?


    小花猶不甘心,一次次地伏到他耳朵邊,問著他:“告訴我,秋山君怎麽了?你們殺死那個江山了?”


    聽到那個惡魔的名字,井上這時似乎清醒了些。他望著小花,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非常的絕望那種神經質的笑。


    過一會,眼睛又輕輕合上。他好像聽到了同伴的聲音,又好像僅僅是從同伴的動作中,感到了勝利的信息。


    “死了……死了……統統的死了死了的……”


    井上張了張嘴,恍恍惚惚地望著低矮的天花板。像在天花板上發現了什麽,兩隻手虛弱地晃動著。


    這時,小花終於掙紮著輕輕翻身坐起,不安地摸摸井上的前額,聲音裏帶著深深的焦慮:“是誰死了?你說清楚,是誰死了……”


    井上的目光,望了一下深夜裏默默看著的花子,又說:“東鄉閣下,秋山君……”


    “他們怎麽了?成功了嗎?”


    “死了的!死了的!統統的死了的!”井上嘴裏突然清楚地吐出幾個字:“他就是惡魔……比死還要慘……”


    井上想起同伴巨慘的遭遇,激動的一翻身,坐了起來,這陣異常的恐懼,使他蒼白的險上竟出現了淡淡的紅暈。


    小花立刻伸手扶住他,讓他躺臥下去。


    “是我們的……人?”


    “是我們的……人……”井上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又在傾聽什麽聲音:“花子,你聽……轟隆……轟隆……我們是在船上嗎?……我們是要回故鄉了嗎?……”


    小花側耳聽了一陣,她早聽到了一陣慣常聽到的轟隆聲,這是活輪船的聲音,但絕對不會是回日本的船!


    她已經被捕!


    雖然是井上昏迷中聽錯了,但小花也不願說穿,寧肯讓他懷著幸福的錯覺而安眠。


    因為她已經發現這個井上似乎精神出了問題。


    是今晚的刺殺收到什麽刺激,讓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也出現精神問題?


    “是的,是船的聲音,我們在船上……我們就要回家了啊!”井上睜大了深陷的眼睛,固執地說道,“我……聽得出來……我要回家了!我要離開這個到處都是惡魔的過度。”


    井上的大眼眶裏,露出了昂奮的光彩。他注視著小花,揮了揮手,喘籲籲地說道:“我要回家了……好了……我可以見媽媽了……還可以見到貞子。”過一會,他又重複了一句:“花子……你知道嗎?貞子是我青梅竹馬呀!她說過,等我打完仗就回去就和我結婚。”


    望著漸漸清醒轉來的井上,又愉快地墮入睡夢中,不再說話了,小花心裏一塊石頭像落了下來。她輕輕地拉拉井上的衣袖,卻定他睡著了。


    小花看看井上,他真的蜷曲著身子,平靜地睡了,仿佛這陣幻覺中的回家的輪船聲,給了他很大的安慰。


    靜寂的深夜中,輪船的轟隆聲裏夾雜老鼠在地上跳躍的微聲。


    於是,小花默默地背靠著冰冷的牆壁坐著。


    “生命隻有一次……”小花歪扭的紅一塊紫一塊的臉上浮過一個嘲弄自己的微笑,“難道就這樣完了嗎?難道靜等著被支那惡魔拉出去槍斃嗎?不能!不能!……”


    火輪船繼續奔馳,就象陣陣鬱悶的潮水……


    衰弱、疲乏。


    小花也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井上從沉睡中被驚醒過來。耳邊,正傳來一陣陣響聲:“――怕次!怕――次!怕次――”


    “小花,船到了那裏了?”井上用力叫了一聲,霍然坐了起來。漸漸地看到碧波萬裏的還是一輪紅太陽在眼前閃耀,接著,變成了無數太陽旗,在眼前飄舞。數不清的大日本帝國皇軍武士,歡呼著,揮動著槍口烏黑發亮的三八大蓋,從眼前衝過去。


    中國的萬裏錦繡江山都在他們的腳下!


    “小花!……我們征服了中國……我們可以回家了!”


    井上猛然伸出激動的雙手,站起來,奮身迎向前去:“我可以回家了!”


    井上像看見了自己的親人,撲了上去。


    “媽媽……貞子……我回來了!”


    搖晃的船身劇烈的顛簸了一下,井上一動也不動地緊抓住這間小艙房唯一的一個小窗口,他的頭向上昂著,整個臉都貼在了玻璃上,像要窗過窗,立馬回到母親和愛人的身邊……


    “怕次!怕次!……”


    小花剛剛醒過來,一伸手,沒有摸著躺在身邊的井上,不由得吃了一驚。井上躺過的地方,空蕩蕩地沒有人影。他到哪裏去了?


    揉揉眼睛,朝小艙房唯一的光源窗口放向一望,突然瞥見崛立著的一個高高的黑影:“井上怎麽獨自站在窗口?”


    小花扶著牆角站起來,休息這怎久,體力好像恢複了很多。


    小花伸手去攙扶時,井上紋絲不動。兩隻手緊抓住窗門,整個臉都貼在窗戶玻璃上,鼻子都壓彼岸了,口微微張開,像沒有喊完心裏要說的話,一雙永不瞑目的眼睛,凝望著遠方……


    一汪熱淚,從小花的眼眶裏簌簌滾下。


    “井上,你也成神了嗎!”


    小花緊緊抱住井上僵硬的身體,含淚的目光中閃現出熾熱的怒火。


    她不知道那裏來的力量,拖著自己受傷疲憊的身體把井上抱到房間正中,輕輕放下。把他帶血的衣服上鬆開的扣子一一扣上。


    井上是個軍人,日本軍人都非常注意自己的軍容!她要使井上像他生前一樣,永遠保持日本帝國皇家軍人的儀容,把卷起的衣袖放了下來,讓破爛的袖口,微微罩住他倔強的雙手。


    小花流著熱淚,幫助井上做著這一切。


    小花閉著眼睛歇了一下,她的身體因為剛剛的劇烈運動已經到了承受的極限。


    咬著牙幫井上整理完軍容,她自己的血似乎已經流完了最後的一滴,但是小花的臉上卻浮現出一種安詳的、和諧的從未有過的幸福的微笑。直到這時,她好像一樁心事已了,肩上的千斤擔子已經卸了下來,她的頭漸漸耷拉下去,身體一動也不能再動了。


    ……


    不遠處傳來了幾聲橐橐的皮靴響和低低的人語聲。


    門打開。


    看到就是眼前這份淒慘的景象。


    毛人鳳上前探了一下兩個人的鼻息,說:“老板,都死了!”


    “晦氣!”江大帥罵了一句。


    “他們要怎麽處理?”


    “丟江裏味王八!”


    回到甲板上,江大帥就看到三四條在長江橫衝直撞的外國兵艦,主桅上的頂燈在半空中耀亮,像是幾顆很大的星。喇叭的聲音在一條兵艦上嗚嗚地起來,忽然又沒有了。


    江大帥的臉色更加的難看了!


    四麵一望無際,是蒼涼的月光和水色。


    “老板,”忽然毛人鳳很正經地說道:“今天下午,在南京我看到有兩條花旗炮艦,三條東洋魚雷艇,沿江而上,我密電問了一下上海,得到的恢複是,這些外國兵船是奉到緊急命令,開漢口去,但是不知道為什麽。”


    江大帥眉頭皺了一下,想起每兩湖戰事一起,外國兵船就拚命的往長江裏開進。他媽的,這可是中國的內陸河,他們卻在這個橫衝直撞!


    江大帥忽然問道:“你有沒有接到長沙電報?聽說那邊又很吃緊了!”


    毛人鳳深深一躬,回答道:“長沙的電報是來了一個,沒有說起什麽呀!”


    不等毛人鳳說完,蔣誌清走了過來,便截斷他的話道:“也許是受過檢查,不能細說。我聽到的消息仿佛是西南又要反攻長沙了呢!哼!”


    毛人鳳當然知道蔣誌清為什麽會這麽說:“那又是哈同那些猶太人的謠言。他們一直這樣,猶太人辦的外語報紙總說湖南的西南軍閥多麽厲害!長沙等北洋軍怎樣吃緊!今天交易所裏也有這風聲,可是影響不到市場,今天市場還是平穩的!”


    “你懂什麽,交易所的事情有你想的這麽簡單嗎?”蔣誌清轉臉看著江大帥說道:“猶太人的話也未必全是謠言。當真那邊湖南的情形不好!南北大戰,相持不下,兩省的軍隊隻有調到前線去的,沒有調回來;駐防軍隊單薄,顧此失彼,特別是民風彪悍的湖南軍民一體,聽說就到處騷擾北洋軍。老板,我們現在去湘西,將來會弄到怎樣,誰也不敢說!”


    江大帥長歎一聲,緩緩道:“現在的事情真是說不定。段祺瑞已經在湖南打怕了,第五期作戰計劃的主攻放心在閩粵邊境。這是盧少帥的消息,還能有錯?我現在擔心的就是,如果不能阻止南北戰爭,咱們就麻煩了。北洋軍界中人估量,這次兩方麵動員的軍隊有三百萬人,這要是打起來了,真是空前的大戰!這麽大的盤口,我們玩不轉的,會被哈同那些財大氣粗的猶太幫玩死!”


    江大帥說這話時,臉色猙獰,眼神凶光閃爍,非常可怖,手摸著下巴。


    “戰爭太可怕了!”楊文君默默聽著他們交談好久沒有作聲,忽然也驚喊了起來:“我在南京看到的好些傷兵,聽說在前次攻湘之戰撤下來的,還有逃難來的人潮,擠滿了輪船,碼頭那些都是吧!真可怕!哪裏還像個人麽!先生,你如能阻止南北戰爭,你就是和北洋那些軍閥同流合汙我也不再說閑話了!”


    “不會拖延得很久的!”江大帥收起眼裏的凶光,又表示了樂觀的意思,勉強笑了一笑。


    可是蔣誌清搖著頭,拉長了聲音說:“未必,――未必!聽說吳佩浮很能打,在湖南一戰成名,這樣的人物,他會罷兵息戰嗎?北洋有這樣一群戰將,正真是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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