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涼京城,坐落於權貴雲集的天波街上的太子府裏。


    身為大涼朝廷兩大威名赫赫的情報衙門之一的天羅之首,手握著替涼國監察天下的大權,號之為“大天羅”的侍女凝霜低眉垂眼,神色乖巧地陪在一邊,雙手恭敬地捧著一個紫金色的缽盂,做工精致小巧,內外包漿圓潤,好似被一層薄薄的琥珀所包裹,裏麵則是放滿了金黃色的,已經曬幹的魚食。


    已經是夏季了,這一直略有些寒意的天氣也暖和了不少,向來畏寒的顧蒼更是罕見地沒有披著厚厚的狐裘,但待在外麵,這衣服總歸還是比其他人要厚了好幾層的,看起來份外顯眼。


    他踩著內襯羊絨,價值不菲的鎏金騰雲靴,就蹲在池塘邊,已經被下人們提前細心掃去了露水的青蔥草地上,看著麵前不斷躍出水麵的金黃色錦鯉,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喜怒,目光深邃,帶著一股奇異的滄桑感,似乎已經洞穿了時光的秘密。


    他隻是無意識地伸手從旁邊侍女捧著的缽盂裏抓出一把魚食,然後微微用力,朝著前方的水麵丟出,魚兒們習慣使然,便隨之從水中競相躍起,激烈地搶奪著魚食,幾百尾金黃色的錦鯉全部都擠到了一起,破開了水麵,互相在空中碰撞拍打著,發出了清脆的“劈啪”聲。


    突然間,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從走道傳來,地網之首,號之為“大冥藏”的侍女曉露帶著來人在邊上站定,未免來客們不慎踩踏了這方獨屬於自家太子爺的草坪,她還故意讓對方站得稍微遠了一些,然後才柔聲朝著那邊輕輕喊道:“太子。”


    顧蒼從無意識的投食狀態下回過神來,知道是客人來了,卻連頭也沒回,隻是向後揮了揮手,旁邊捧著缽盂的侍女凝霜識趣,趕緊先帶著手頭的東西走到了一邊,與另外一名侍女曉露一起,朝著來客中那幾位隨行的侍從們一伸手,溫柔地道:“幾位這邊請。”


    這幾個隨行的侍從們其實也不是第一次來這座太子府了,自然是知道規矩的,因為種種傳言,他們連大聲喧嘩都不敢,輕輕點了點頭,便趕緊跟著兩位侍女一起往外走了。


    別的不說,哪怕不論這兩位是太子爺的貼身侍女,單說這兩位侍女身上那股子不該屬於下人的從容和自信的氣質,就不是一般人可比的,當然,若是這兩位大神真的抖露身份,隻怕這幾人要被嚇得當場倒頭便拜。


    等到礙事的外人們全部都走了,前些日子才剛又被陛下賜下了一座西城別府的長公主姬耀靈這才邁步從那邊走到了顧蒼的身邊。


    她不似尋常女兒家專愛紅妝裙擺,而是穿著一套極其貼合身材的男兒衣裳,渾身上下,顯露出一股不輸任何男兒的獨到英氣,一頭秀發用淡青色的發冠豎著,樣貌絕美,若非是胸前鼓脹,隻怕會有人將之認作是一位翩翩公子,饒是如此,都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京城女子暗自傾心於她了。


    姬耀靈學著顧蒼的樣子,在其旁邊小心地蹲下,猶豫了一下,然後才用一種調侃的語氣道:“外麵那些忙得焦頭爛額的大臣們肯定不會相信,局勢已經如此糜爛,您這位太子爺卻還在這裏悠哉地喂著魚。”


    顧蒼看都沒看她一眼,隻是盯著遠處已經慢慢被撫平的水麵,神色平靜地道:“局勢糜爛?我可不這麽覺得。”


    “還要如何糜爛呢?衛晉聯軍中間雖然有不少都不過是濫竽充數之輩,真正要說起來,實際戰力不會超過燕州本地的兩支駐軍,可衛國的端木朔風,謝厚胤,呼延實,還有那晉國的陳靖,祝鳳先,以及我先前便說過的,光明會出身的吳珩等人,都不是易於之輩,同樣的兵力在他們手上,發揮的就是十倍,乃至百倍的作用,燕州暫時還沒出現足以扭轉局勢的名將,越拖下去,局勢隻會對他們越加不利,興許一個不小心,主力被人家逮到,便全軍覆沒了。”


    姬耀靈分析的,其實句句在理,因為兵家聖人早就講過,兵力的強弱,並不是表麵上,單單從雙方的數字對比看來的這麽簡單,衛晉聯軍,雖然號稱有百萬之眾,但因為摻雜了太多的雜兵,所以實際戰鬥力未必是表麵兵力十分弱勢,但實際上全是訓練有素的精兵的熊羆軍和瀝血軍的對手。


    聖人說,真正決定了一場戰爭勝負的,一共有五個因素,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衛晉聯軍作為主動侵略的一方,又深入地方腹地,戰線拉得太長,劣勢其實是很大的,可一旦加上這些不世出的將星,戰勝燕州守軍,便不是什麽難事了,好的將領,攻城拔寨,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就地取材,補給絲毫不用擔心,善用俘虜,隊伍隻會越滾越大,而燕州吃虧就吃虧在掌權的這些將領們自身的本事不如對方,一旦打起來,被人家抓住機會,很容易出大事。


    這種天賦上的事,說來就是這麽的簡單和讓人無奈,行伍幾十年的老將,或許就隻是這些年輕將星們名垂青史的踏腳石而已。


    “想趁著這個機會送吳起他們頂上去立功?”


    顧蒼聞言,突然轉過頭,看著對方,臉上帶著一股和善的笑容。


    姬耀靈被他這樣看著,突然感覺遍體生寒,因為她總有一種感覺,對方這眼神,仿佛是已經把她全身上下都給看了個通透,在他的麵前,自己就好像沒穿衣服一樣,一絲不掛,毫無隱私,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了對方的麵前。


    “我。。。。。。”


    姬耀靈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想要開口為自己辯解兩句,卻突然間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解釋,在這位太子爺的麵前,往日自認能力出眾,辯才也不在男兒之下的姬耀靈,卻根本就開不了口去撒謊。


    “你近日小動作不少哦,小姑。”


    顧蒼一手搭在膝蓋上,另外一隻手撐著臉,那樣子,就好像是一朵人畜無害的向日葵。


    “以為我死了就沒人能治得了你了?不過你倒是給了我一個新思路,女人到底能不能坐皇帝呢?”


    顧蒼突然伸出了搭著的那隻手,撫摸著姬耀靈的腦袋,用一種非常認真的語氣道,“自然是可以的,隻要你有這個能力,或者說,要其他男兒都沒這個能力的時候,就可以了。”


    “啊!”


    姬耀靈突然反應過來,猛地尖叫了一聲,倉皇後退間,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整個人倒在了池塘邊的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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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姬耀靈那些從中庭帶來的侍從們還未走遠,一個個聽到這一聲尖叫之後,反應了一息,才終於分辨出了是自家主子的聲音,當下心中慌急,正要有所動作的時候,前麵帶路的曉露冷不丁地拍了拍手,一直躲在府中各處作為守備的地網殺手,瞬間從隱身處現出了身形。


    十二個陰帥級別的頂尖刺客,手握各種奇形兵器,如神兵天降一般落在了這些人的身邊,目光森冷地盯著眼前的目標,隻待大冥藏一聲令下,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刺出手裏這些淬了劇毒的武器。


    前方的曉露轉過身,笑容顯得極為嬌俏可愛,她背著一隻手,隻把另外一隻手伸出了一根手指放在了唇邊,朝著眾人輕聲念道:“別動。”


    幾人心中,對這些威脅的憤恨和事發突然的驚懼皆有,更多的,還是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迷茫,有心想開口詢問吧,卻根本又沒這個膽子,因為那些一看就知道威力不俗的武器,就停在他們身體各處要害的地方,他們哪怕隻是這樣站著,都能感受到那種遊離在生死之間的刺骨寒意。


    好似在大冷天裏,被人扒光了衣服丟在雪地裏,一眼望去,盡是茫茫白雪的那種無助。


    其中一人臉上帶著一副比哭了還難看的笑容,喉頭小心地滾動了幾下,終究是把這口該死的唾沫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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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一邊,池塘邊上,姬耀靈陡然被人戳破了這些心思,簡直是驚駭欲絕,這種事,他到底是怎麽看出來的?


    莫非這位可怕的太子爺,還會“他心通”這等神妙的法術?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啊?


    姬耀靈這一輩子,從未有這一刻這麽驚慌過,哪怕是在南下千萬裏的途中,那麽多驚險的時候,都沒有現在,待在這裏,更讓她感到害怕。


    “失禮失禮。”


    顧蒼訕訕地收回了手,然後有些心虛地悄悄往後瞄了一眼,發現其他人其實早就走了,這才終於鬆了口氣,輕輕地拍了拍不小心沾上了衣服後擺的泥土,然後從地上站起身來。


    “走吧,亭子裏談,腿都蹲麻了。”


    姬耀靈精神恍惚地跟著他一起,慢慢地走到了亭子裏,一直到她坐下之後,都還未從剛才的震驚之中回過神來。


    這種內心深處一個見不得光的,還遠未生根發芽的小念頭突然被人逮住的感覺,怎麽說呢,確實是讓人從骨子裏感到害怕,畢竟連這種小心思他都看破了,那更大的那些呢?


    這才是讓她感覺到恐懼的地方。


    “小姑,不要再做無用功了,也別再去聯係那幾個兵部的人了,更別想著把你那幾個手下送上去撈功了。”


    姬耀靈終於是回過了神來,她臉上帶著一絲明顯的畏懼之色,完全是試探性地問道:“這都是你預料之中的事麽?還是這根本就是你故意的。”


    她問的,自然不單單是她私下裏做這些小動作的事,這些事,都已經不重要了。


    顧蒼擺了擺手,笑眯眯地道:“這你就太高看我了,我怎麽能控製別人去做他們不願意做的事呢?”


    姬耀靈穩定住心神之後,便收斂起了剛才的驚慌失措,沒有為對方剛才的無禮而糾纏,對於她這樣不拘小節的人而言,剛才被人摸下頭,在真正重要的大事麵前,就什麽也算不得了。


    她轉而微微皺眉道:“那現在這樣子,你真的一點都不著急麽?那朝堂之上,都吵成什麽樣子了,還有最近發來的一道消息,海州那邊也出大事了,龍族不知發了什麽瘋,竟然也來摻和一腳,說實話,我可不信這是那吳珩的手段,況且光明會也不允許門下弟子勾結外族參與人族內鬥,若是他真的這麽做了,隻怕要被群起而攻之。”


    這件事其實最大的問題不在於海州被攻擊損失多少,畢竟龍族一旦上了岸,走不遠,除非他們想死,最重要的是,海州的兵力,全被拖住了,朝廷眼下能夠調派的兵力,又少了一份。


    “急什麽?”顧蒼仿佛早就知道了這件事,隻是混不在意地聳了聳肩,攤開手笑道,“牛鬼蛇神都還沒出來全,我急個什麽?”


    姬耀靈抿了抿嘴,她突然有些明白了,顧蒼的意思是,這之後應該還會有大動作,隻是不知道又是哪路不怕死的出來牽扯大涼的注意力。


    她隻是疑惑,因為就眼下的局勢而言,似乎大涼就已經快要撐不住了,這不是她所想看到的結局,畢竟大涼若是亡了,那她就連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這也是她近日小動作極其頻繁的原因之一,大敵當前,大涼朝廷現在卻什麽也不做,她不理解,更不認同。


    這是她最好的嶄露頭角的機會,更是必須要一搏的事,但在這之前,不妨試探一下這位神鬼莫測的太子爺,從對方這裏得到一些有用的訊息。


    “幽州那個姓許的,就差沒有直接站起來造反了,他如果倒戈,京城恐怕撐不過一周啊!”


    顧蒼五根手指在桌麵上十分有節奏地敲擊著:“許錦棠?他可不敢,他太聰明了,也太貪心了,他知道,他若是倒戈,哪怕隻是為了泄憤,朝廷最後的反擊,也一定會落在這個叛徒的身上,畢竟叛徒永遠比敵人更讓人憎恨,不是麽?到時候領著一堆殘兵敗將的他,還怎麽靠著手頭的幽州軍爭奪南地天下?”


    “他呀,現在就等著京城趕緊破了,我們顧氏皇族死差不多了,大涼的大統沒了,他再帶著勤王的名義,隨便扶持起一個姓顧的,就可以順利地收拾我大涼各地殘軍,屆時掌握整個大涼,可比他這時候造反來的劃算多了。”


    姬耀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大了眼睛,驚訝道:“你一開始就知道他要反?”


    “那肯定呀。”顧蒼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道,“十三年前,我就用朝廷的手,輕輕地敲打了一下許家,果然把他這條惡蛟給敲出來了,他天生反骨,哪兒能不反?蟄伏這些年,隻不過是在等機會而已,若是有朝一日真龍隕落,他必定揭竿而起,肆無忌憚地吞食我大涼的骨肉精血,不過我就敢篤定他不會跟著端木朔風這幫人一起,他可聰明著呢,就等著我們雙方兩敗俱傷,再來收拾殘局。”


    姬耀靈眉頭緊鎖,她已經領教過了這位太子爺的能耐,她信任對方,可這一旦弄不好,就是亡國的大事,她可不願這麽冒險,她要的,是萬無一失。


    “那他若是被人說動,集合兵力與衛晉聯軍一起共取京城,又當如何?整個京城的守軍,算上狻猊衛和涼州的地方軍,也不過才十幾萬,兩邊的雍州軍和江州軍久別戰事,對上這些如狼似虎的邊軍,估計撐不過一周,更何況他們若是打定了主意,急行軍過來,圍點打援,雍州軍和江州軍連進來京城協同防守的機會都沒有,屆時又當如何?”


    顧蒼笑了笑,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是帶著一股調侃的意味朝著對方道:“現在這樣,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便已經把小姑您嚇成了這個樣子,將來又怎麽去做那前無古人的第一女帝呢?”


    未等姬耀靈反駁,他揚起頭,看向了遠處池塘上方的天空,嗯,罕見的大晴天,碧藍如洗,真是有些美的讓人想一直看下去啊。


    他歎了口氣,低下頭,看向對方,飽含深意地說道:“不破不立,大涼若是一成不變,憑什麽去贏那最後的一戰?你呀,看得還是太近了一些。”


    姬耀靈有些不忿,她很不滿對方好像將她看作了一個小孩子,想要開口反駁,卻完全找不到理由。


    一陣困意突然襲來,顧蒼打著哈欠道:“過兩天局勢會更惡化的,到時候小姑您該吃吃,該喝喝,隻要別來打擾我就行,最後這幾天了,我要忙得事,太多了,您想說什麽,都留到日後再說吧。”


    說完這句話,顧蒼自己也搖著頭笑了起來,弄得姬耀靈倒是有些莫名其妙,他站起身來,似乎已經不願與她再多談,隻是輕輕地甩了甩袖子,表情怡然自得地轉身朝著亭外走去。


    姬耀靈坐在一旁,幾次站起身想要開口再問些什麽,最後還是作罷了,她睜著一雙丹鳳眼,神情複雜地目送那個瀟灑似人間來客的背影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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