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賁軍中軍大帳裏,身為幽州軍兵馬大元帥的許錦棠隻是一步邁入,卻感覺整個帳內陡然換了一片天似得,沉甸甸地壓在眾人的心頭,讓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深怕被其所注意到。


    眼看兩邊站著的下屬們一個個表情訕訕,明明是站在自家的地盤上,卻仿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哪兒,如此緊張的氣氛,確實會讓人忍不住心生懼意。


    老將軍裴正陽深吸了一口氣,站直了身子,表情不卑不亢地問道:“不知大將軍今日突然駕臨,到底是所為何事?”


    許錦棠隻是神色平靜地站在門口,並未刻意地表現出太多的威壓,可落在外人的眼中,他就好像是一座隱藏在暮色裏,若隱若現的黑色大山,又好像是一座站在他麵前,仰頭都看不到頂的雄偉城池,如無底的深淵,如浩瀚的大海。


    他淡淡地開口,一字一句,都好像敲打在所有人的心頭。


    “所來,自是有急事。”


    老人聞言,並沒有立即開口回應對方,而是微微地側過了頭,把視線稍稍地移向了身側。


    陪伴在老人身邊這麽多年,一直在背後為其出謀劃策,完全視老人為自己父親一般奉養的參軍藍雲軒咬著牙,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朝著對方,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然而老將軍裴正陽卻是雙目一暗,露出了一抹悲滄之色,然後猛地轉過了頭,看向了對麵的大將軍許錦棠。


    熟知老人脾性的藍雲軒,知道對方已經下定了主意,他幾次忍不住微微挪動腳步,想要前去阻止對方,可最終還是記起了老人先前私下與他麵談時所說的話,他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嘴唇,身子顫了兩顫,終究還是沒有再動。


    裴正陽抬起了頭,看向了底下神色各異,但都期待著他這個主心骨能出來主持大局的眾人,他再度恢複了身為鎮軍左將軍的從容,朝著眾人嗬嗬笑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先行離開吧,我與大將軍有要事相商!”


    老人臉上的笑容,似乎帶著一股神奇的魔力,輕易地便抹去了許錦棠帶給他們的巨大壓力,讓眾人都忍不住在暗中鬆了一口氣。


    這就是作為一支隊伍主心骨所能夠獲取和使用的力量,隻要這支隊伍的魂還在,隻要他裴正陽還沒有慌,他們底下的人就絕不會慌,這就是軍人!


    眾人之中,也就唯有站在許錦棠旁邊的陸登雲發覺了一絲不對勁,其實他也說不上來那種不對勁到底是什麽,他隻是依靠著本能驅使下開口道:“將軍!若事關軍情,吾等皆為虎賁軍中人,為何不能旁聽?”


    許錦棠背後站著的那個侍從聽聞,眼睛猛地一瞪,正要開口替自家主子嗬斥對方,卻陡然被許錦棠用一隻手給攔了下來。


    “左將軍。”


    他沒有去看陸登雲,因為對方根本就不配,他隻是看向了站在對麵的裴老將軍。


    他的聲音不大,而且喊的時候,嘴角仍有一絲笑意,若是不知情的看見了,隻怕還當他是在呼喚一個熟識的朋友,可在場的眾人,哪怕都是行軍多年,從屍體堆裏爬出來的悍將,在鬼門關都進進出出了好幾趟的人了,卻仍是下意識地感覺到了一絲寒意襲上心頭。


    不少人臉色微變,因為他們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連身上的汗毛都已經因為對方的一句話而炸起,這完全就是動物遇到了天敵時所觸發的本能。


    許錦棠仿佛是漫不經心地問道:“違逆軍令,該當何罪?”


    軍中規矩,最是森嚴,下級反對上級的命令,本身就是一種重罪,哪怕最後證明是有理由的反對,若不是立下極大的功勳,最後也要受罰,這是為了保證全軍上下一心,防止令出多門,最後搞得自亂陣腳,不攻自破,所謂軍令如山,便是如此,打仗的時候,上級讓你往東,你偏要往西,全軍這麽多人,要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這仗還怎麽打,在軍隊中,本身就是要弱化個人意誌,強化整體意識。


    況且這並非是簡單地反對一些眾人都知道不可行的命令,這種時候,自然是被人給抓到了把柄。


    藍雲軒眼見情況不妙,趕緊站了出來,朝著許錦棠一躬身,一邊行禮,一邊苦笑道:“大將軍,此人乃我虎賁軍重要參謀,按照規矩,哪怕是緊急軍情,也當有資格得知,更何況現在戰情緊急,四處狼煙,他心憂家國安危,亂了心神,也當可以理解,還望大將軍您能夠大人不記小人過,讓他事後將功補過,不要責罰於他,我等現在出去回避便是。”


    裴正陽哪兒能讓陸登雲因為這種原因受罰,而且他可是知道陸登雲之前幹的好事,如果對方是因此而蓄意報複,仗著這幽州兵馬大元帥的身份,一旦降下懲罰,隻怕陸登雲事後不死也要脫成皮,當即也趕緊道:“大將軍,戰時不比其他,請您看在老朽的麵子上,就此揭過吧。”


    不是“末將”,而是“老朽”。


    許錦棠眯著眼睛看了老人一眼,停頓了片刻,一直等到屋內的氣氛都要凝固起來的時候,這才輕輕地點了點頭道:“可以,看在您的麵子上,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裴正陽頓時如釋重負般地鬆了口氣,其他剛才跟著一起屏息凝神,仿佛在等待著上天諭令的眾人,也都瞬間放鬆了不少,老人趁著機會,當即吩咐道:“大將軍有緊急之事,不能耽擱,諸位還請速速回避吧。”


    無論這個要求是合理還是不合理,但一個是幽州兵馬大元帥,另外一個是鎮軍左將軍,兩位一個是幽州軍的一把手,一個是他們虎賁軍的統帥,他們一起發話了,底下這些人還能說個“不”字麽,更何況這位素未謀麵的大將軍身上的氣勢實在是太足了,仿佛千軍萬馬列於陣前,壓得他們心裏都發慌,這時候是巴不得趕緊離開。


    趕緊抱拳行禮之後,不少人好像是逃難一樣迅速地跑了出去,而且哪怕是離開,也都盡量靠著邊緣走,不離那位大將軍太近。


    藍雲軒這時候也從主位邊上走了下來,一直走到了陸登雲的身邊,這位出名的“笑麵虎”,這時候臉上的笑容卻有些勉強。


    “走吧。”


    陸登雲看著眼前這個一直未曾偏過頭看自己一眼,卻給自己厚重如山嶽一般壓力的男人,再看著那些明顯帶著一絲畏懼的同僚,以及臉色異常難看的藍參軍,他默然無言,最後,他把視線挪向了那邊,已經悄悄地讓出了主位,麵帶著慈祥的笑容正看著他的裴老將軍。


    那慈祥的笑容下麵,他似乎是讀到了一些什麽,又似乎那隻是一種錯覺。


    藍雲軒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臂膀,陸登雲感覺的到,藍參軍的手,在抖,而且抖的厲害,他沒有多說,沒有反抗,隻是默默地低下了頭,跟著藍雲軒一起,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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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屋裏的外人都走光了,包括許錦棠身後的那個侍從,當屋內隻剩下他們兩人之後,裴正陽這才從對麵慢慢地走了過來。


    老人的步伐很穩健,一如他這一生,中正平和,走的向來是陽光大道。


    他站定,看向了麵前這個已經比他高了很多很多的男人。


    像,真的很像,如果單從外貌上來說,他和老將軍許盡忠年輕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就好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兄弟倆。


    可不像的地方,又真的不像,甚至可以說完全不同,因為他的內裏,跟老將軍是完全不一樣的兩個人,這一點,跟老將軍做了半生好友兼下屬的老人,很確定。


    老將軍許盡忠一生戊守邊疆,盡職盡責,這一生,是把“盡忠”二字放在了心頭,為朝廷鞠躬盡瘁,可眼前這個男人,這個老將軍的親兒子完全不一樣,他的內心,老人隻看見了“野心勃勃”四個字!


    “錦棠。。。。。。”


    裴正陽隻是有些不明白,那個小時候在他和老友羅驚雲的懷裏,笑得那麽純真,在五歲的時候,還曾經說過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長大了以後,定要為朝廷橫掃諸國,光宗耀祖的孩子,今日怎麽會變成了這麽一個模樣。


    許錦棠平靜地道:“叔父,我給您的信,您看了吧。”


    裴正陽從回憶之中驚醒,輕輕地點了點頭,道:“自然是看了。”


    許錦棠看著他,臉上已經沒了先前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凝實如黑曜石一般的神情。


    “既然看了,為何還要動兵?”


    裴正陽揚起頭,老人的胡須隨著嘴唇的開合而輕輕顫抖。


    “國難當頭,我虎賁軍,不可不動!”


    許錦棠背著的手突然鬆開了一隻,垂落在了身邊。


    “叔父何出此言?哪兒有這麽嚴重,這衛晉聯軍是否是燕州兩軍的對手還是兩說,何況京城尚有狻猊衛,以及各地軍隊隨時馳援,又何來‘國難’一說?”


    裴正陽聞言,大怒道:“燕州已是生靈塗炭,敵人現在都跑到我大涼的國土上作威作福了,難道要我虎賁軍這三十萬人被兩萬黑麵鬼給嚇退,縮在這裏固守而不做一事?這是哪兒來的道理?若是真的這麽做了,我不光是對不起朝廷,更對不起你父親的重托!”


    許錦棠鬆開了兩隻手,沒有動怒,隻是繼續平靜地勸說道:“可我父親曾經也教過我一句話,這力,要慢慢地使,一下使全了,以後就沒用了。”


    裴正陽當然明白他的意思,若是現在幽州軍便急匆匆地跑去護駕或者馳援燕州,且不說一旦出了事要跟著一起挨罰,就算最後驅逐了衛晉聯軍,收複失地成功,朝廷也不會特別念他們的好,唯有情況到了最危急的時候,當朝廷最需要他們的時候,再橫空出世,一舉建功,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同樣的事情,早一點做和晚一點做,最後收獲的好處肯定是完全不同的,這時候,要沉得住氣。


    “讓他們去抵擋衛晉聯軍吧,這滅兩國之功,就該是我幽州軍的!”


    許錦棠高喊著,因為他知道裴正陽的弱點。


    這位幽州裴氏出身的老人,無兒無女,把一生都耗在了軍中,臨到了這時候,最希望的,無非就是幽州軍好,這樣便是死了都甘心,就好像他上次用的那個理由,可以讓老人連私下扣下朝廷輜重和諭令的事都輕輕放過了,更何況這次是這麽大一份功勞。


    隻要他給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老人就不可能反對他,因為他姓許,他們許家是幽州軍真正的魂,不管是為了他父親的聲譽,還是為了幽州軍,老人都不可能公然反對他,這是許錦棠十分篤定的一點。


    家與國,永遠是兩難的問題,不是麽?


    “現在去馳援,必定就要跟對方主力決鬥,到時候損傷慘重,何苦呢?我們現在保存實力,進可滅兩國,退可守京師,無論怎樣,到了後麵,都是能讓整個幽州軍獲利的大功一件,您何必要急於一時?”


    “錦棠啊。”老人看著他,眼中的感情無比複雜,“你跟衛國那邊的使者見過麵了吧。”


    許錦棠滔滔不絕的話語聲猛然一停,他偏過頭,看向了站在自己麵前的老人,眼中露出危險的目光,仿佛是一頭惡龍突然發現了有趣的食物。


    “你都知道了?”


    他根本沒有去考慮對方是不是在詐他,更沒有浪費時間去問為什麽,怎麽得到這個消息的,甚至都沒有狡辯一下。


    因為他許錦棠根本就不需要如此。


    “錦棠,你不可一錯再錯了!隨我一起,馳援燕州,這件事,我不會。。。。。。”


    話音未落,許錦棠一隻手突然閃電般地伸出,直接抓住了老人的脖子,將其從原地提起。


    他歎了口氣,語氣就好像獵人看著一隻突然跳入了自己陷阱的兔子,有些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種對於殺戮天然的興奮。


    “叔父,我本不欲殺你的,為什麽你一定要跟自己作對呢?”


    老人脖子被人給抓住,一口氣喘不上來,兩隻手抓著許錦棠堅如磐石的手臂,腳下無力地踢著許錦棠的前胸,可每一下都好似踹在了鐵板上,對於脫身毫無作用。


    他嘴裏發出了一陣意味不明的聲音,似乎是想再說些什麽,又似乎是在罵著什麽。


    眼見老人臉色漸漸因為充血而漲紅,眼睛都已經快瞪了出來,許錦棠再度歎了口氣。


    “這是看在我父親的份上。”


    他伸出了一直放在腰間的另外一隻手,覆蓋住了老人的麵龐,朝著後麵輕輕一扭。(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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