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不大,畢竟這裏外都已經隔出了三進了,哪怕謝家再富,也不至於說每間屋子都建得那般闊綽寬敞,不過在角落飾品的裝點上,卻處處可見何謂世家底蘊。


    這屋裏的每一件物事皆是好東西,涼國江州產的青花瓷,晉國產的黃花梨梳妝台,就別說本身的價值了,光是千裏迢迢運來的花費,都是一個天文數字了。


    此刻的屋中,用來在夜裏驅散寒意的炭爐裏,煤球已經全部熄滅了,全部已經燒成了同樣的灰色,上麵的裂紋卻不多,不會落灰,顯然也不是什麽普通的炭。


    邊上的窗戶稍微被打開了一點,甚至都沒用木杆撐著,自然有絲絲縷縷的涼風,從外麵不斷地往裏麵倒灌進來,床榻背後的牆麵上,繪著的那一副百合花圖案,是那樣的純淨。


    她就在床上,依舊穿的是昨晚那一身好像雪一樣潔白與無瑕的碎花裙子,那床淡青色勾著蘭花的被褥,不過是被她剛剛拖到了腰間蓋著。


    她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整齊地貼合在眼皮上,伏在床頭冰涼的床沿上,一隻玉臂還夾著被子,另外一隻手,卻貼著床沿邊上無力地垂了下來,而一把染了血跡,柄頭嵌著一顆藍寶石的小刀,就落在她手下,至於血,順著已經流了一地,因為過了一夜,地麵上的血漬都已經漸漸地幹涸了,呈現出一種暗紅色,這也是為何屋內的血腥味沒正常那麽濃鬱的緣故之一。


    但聞幽香陣陣,可惜斯人已矣。


    “咚!”


    剛剛才打開了木門,站在門口的顧玄,一下子就無力地跪了下來,他一隻手扶著門框,瞪大了唯一一隻眼睛,腦子裏這時候混混沌沌的一片,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又該去做些什麽了。


    因為從各處細節都可以判斷出,她已經安靜地離開了,這一點,不需要他再多做確認。


    整整三十息之後,臉上已經沒了神采,好像僵屍一樣呆滯的他,這才慢慢地挪著膝蓋,發出一陣細微的“沙沙”聲,一點一點地,爬到了她的床前,低下頭,看著她那恬靜的,就好像是暫時睡著了一樣的潔白麵容。


    默然,無言,一切,都是寂靜無聲的。


    她臉上的兩道淚痕尤在,顯然是哭過很久的,但此刻從她的臉上,卻看不到任何一點哀怨與痛苦的樣子,或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終於得到了她想要的解脫,也或許她隻是單純不願讓她最愛的“玄哥哥”在之後看到她那樣不美,那樣充滿了怨恨的一麵。


    所以她才沒有選擇更直接的一尺白綾,也未選擇諸如什麽燒炭,服毒一類的,更別說其他的,更為血腥的方法了,都沒有。


    她不願自己最後留給他的印象,是一種讓人感到恐懼和醜陋的樣子,她不怕離去,隻害怕他會因此而更加地厭惡自己。


    可以想象出,就在顧玄走後,在昨天的夜裏,她一個人,就她一個人,就在這間小小的,寂寥的屋子裏,忍受著自己內心湧動的煎熬與無助,悲傷與彷徨,以及當自己年輕的生命正隨著血液的流逝而漸漸消逝的那份自然產生的恐懼與痛苦。


    因為血流得太多了,她身上發冷,哪怕房間裏燒了炭火,也依然擋不住那種從內而外產生的寒意,所以她不得已,把邊上那床被子也給拖著蓋到了自己的身上,隻是因為後來實在是已經沒了力氣,所以隻能暫時拖到腰間就停住了。


    她就這樣簡單地離開了,可最讓生靈恐懼的死亡,在她的身上,卻沒有留下任何顯眼的痕跡,反倒是她的臉,卻因此而變得愈加潔白,讓人禁不住心生憐愛之意。


    梳妝台,胭脂盒邊殘留的那一疊紙頁上麵,沒有一個字,研的墨,也已經幹涸,倒是在旁邊的炭爐裏,依稀可見有紙頁燃燒後所產生的灰燼的餘痕,隻是被人故意撥亂了,完全無法修複,從而得到上麵的內容了。


    想來她其實是有很多話想再說說的,所以她才會寫了下來,但她總歸還是沒能說出口,也沒有想過要留將那些矯情的話留在這世間,因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個人是否還能聽她說下去。


    顧玄慢慢地伸出了自己的雙手,虛托著她那已經失去了脈搏,滿是血漬的右手,然後徐徐地將自己的腦袋低了下來,用自己的額頭,感受著她手臂的冰涼,和那最後一刻的絕望,他隨之無聲地長大了自己的嘴巴,整個人跪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在輕輕顫動著。


    屋子裏,依然是寂靜無聲,因為真正痛的人,是叫不出聲的,他既沒有需要傾訴的對象,也沒有需要引起注意的人,他隻是情不自禁地,腦子開始自顧自地回憶了起來,回憶起很多的,那些他從來沒能注意到的,或者說願意去注意的細節。


    她曾經的快樂,她曾經的悲傷,她曾經的依戀,她曾經的痛苦,以及,她那一刻深深的絕望,他都很想要去了解,他想要知道為什麽。


    其實,想要感同身受並不難,最起碼對於某些人來說,並不難,難的是誰會願意這樣去做而已。


    畢竟這天底下的芸芸眾生,誰不想隨心所欲,百無禁忌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獲得自己想要的快樂呢?


    但凡你要多考慮人家一分,自己便要多受一分的委屈,但凡你少考慮一分其他人,你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的饋贈,其實這是沒錯的,因為人人都是自我的,哪怕是所謂的為了你好,也都是自我的,那都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那份所謂好心罷了。


    當他真正地開始去思考這些問題,開始去尋找,回憶那些被他忽視過的細節之後,他終於發現了,原來自己全都錯了,自己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字,其實都是錯的!


    從一開始,那都是他自以為是的好,可他不知道,最起碼當時不知道,對於那時候的她而言,這無異於一劑穿腸毒藥,將她最後的希望都給腐蝕掉了,從頭到腳,從外到內,淋漓盡致,無法阻擋。


    顧玄根本就不知道,她在這個世上可以安心依靠的人就隻有兩個,一個是她的親哥哥端木朔風,可現在因為兩國戰事,已經生死不知,而另外一個自己自以為會接受自己的愛人,卻又用那樣狠心的方式,一把推開了自己,並且還說了那樣的話。


    其實若是尋常人家的女子,不定也能堅持下來的,畢竟生活對於她們而言,還有太多太多別的苦難,她們反而更加堅強,但對於端木南漓來說,這兩個人走了,她的世界就是黑暗而且絕望的。


    從小到大,她都一直活在端木朔風的保護之下,留存了一份赤子之心,在外人看來,她是那樣的單純,善良,陽光,可在沒能感受到苦難的同時,她也沒有感受到這個世界從其他方麵給予她的溫暖。


    其他人再怎麽樣,也很難再走進她的心裏去,因為她已經有了一個比較的標準。


    有時候感覺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的東西,有的人忠心地陪伴了你很多年,也最後終究也隻是可有可無的過客,有的人從第一次見麵,你的心就已經放在了他的身上了,有的人美豔無雙,你卻絲毫提不起興趣,有的人平庸至極,可在你的眼裏,卻渾身都是閃耀的光。


    可在昨夜,她的世界,光全部都熄滅了。


    想摧毀一個人並不難,一個極端糟糕的一天,就已經夠了。


    這都是一時的衝動嗎?


    還是在深思熟慮之後卻仍然覺得絕望,很想立即結束的痛苦呢?


    就好像那些已經消失在炭火之中的紙張餘燼,她其實還有很多話想給這個世界說的,隻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因為實在是沒什麽好多說的了,該說的,他都已經說完了。


    幹幹淨淨地走,就一如幹幹淨淨的來。


    求而不得,都是生而為人的痛苦,而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處置這份痛苦的權利,是坦然地接受,還是無奈地歎息,是大罵著命運的不公,還是暗恨著他人的幸福,亦或是選擇不再麵對,都隻是因人而異,這並無高低區分,坦然的勇士不一定比不想麵對的懦夫高尚多少。


    顧玄佝僂著腰,把頭埋在胸前,其實他一直沒有哭出來,不是他不傷心,而是他真實感覺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


    這種痛,既是無形的,因為你根本就觸碰不到,但它又是有形的,因為此時此刻,感覺是那樣的真實,就好像真的有一團東西,存在他的體內,沉甸甸的,在壓迫著他的心血,讓他喘不過氣來。


    而虛無的痛,又遠比真實的痛更加讓人感到深刻,因為身上的傷口總會結痂,但心中的傷痕卻永遠也不會痊愈,正因為它無形無相,所以它一旦產生,就難以被消滅。


    他跪在地上,一種無力感,深深地籠罩住了他。


    就宛如那個晚上,他跪在地上,一邊嚎嚎大哭,卻選擇看著韓如英遠去,這都是一個道理。


    最讓人絕望的,其實永遠不是失敗,而是我本可以做的更好。


    是啊,如果做的更好,如英不至於現在還在床榻上躺著,她選擇封閉了自己的內心,是因為那個晚上,她看見了自己,是因為真正將她推上絕路的不是吳珩,不是李勝邪,不是阿史鈉,而是他顧玄!


    害得南漓選擇以這種方式離開這個世界的,也不是別人,還是他顧玄,他才是那個真正的凶手!


    見死不救的,絕對比真正下手的人,更讓人憎恨。


    他雙手死命地抓著地磚,一直摳到自己的指甲翻起,也沒有停下,他很想發泄,但他沒辦法發泄,他不敢驚擾到她,一切,都隻在無聲中進行,唯有十道血痕,連接著地麵和他。


    這世上再沒有什麽,比其無法彌補的過錯,更讓人感到愧疚了,破鏡難重圓,因為修複好的鏡子,也不再是當初那一把了,錯過的時光,永遠不可回頭,錯過的人兒,再也不見蹤影。


    顧玄頹然地抬起了頭,他雙眼迷蒙,卻非常認真地端詳著她蒼白的臉頰,表情已經悲苦到了極點。


    她依然還是那樣的美,也或許是在這一刻,他才終於能夠去從心裏欣賞她的美,而不僅僅是一句幹巴巴的“你瘦了”。


    是呀,她的確是瘦了,他禁不住再度回想起了兩個人第一次麵的時候,那個剛剛長大的明媚少女,還有後來在祁連城再見到的時候,那個可愛的少女,到底又是什麽,會把那樣的她,摧殘成了現在這樣呢?


    正是讓她變得如此明媚又可愛的愛呀。


    他禁不住在想,如果她這時候突然醒來,或者說自己突然發現,這一切都隻是一個幻覺,自己會對她說些什麽呢?


    他沒有考慮太久,便已經有答案了。


    他偏著頭,眼裏不再是眼前的她,他嘴角突然浮現出一絲絲笑意,他好像再度看見了那個曾經的少女。


    他閉上眼,認真地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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