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了臘月二十八,明天就是除夕。郭麻子歸心似箭,策馬揚鞭,帶著警衛一路奔馳,進入瓦溝鎮時已經黃昏,一排排低矮的廈屋上炊煙嫋嫋升起,一群穿著新衣的村童在街頭巷尾戲耍;幾隻公狗圍著一隻母狗調情,那母狗搖頭擺尾,故意挑逗著公狗們的****;幾隻黑老鴰停在禿樹上嚎喪。郭麻子感覺晦氣,拔出手槍對準老鴰放了一槍。老鴰們飛走了,一隻老鴰飛上半天又落下來,撲楞著翅膀,看樣子打傷了,那些狗們顧不得調情了,爭先恐後地撲向那隻被打傷的老鴰,自然界又演繹了一場強食弱肉的搏殺。


    郭麻子無動於衷,老鴰的死活跟他無關。郭麻子關心的是牡丹紅和幾十年跟著他忠心耿耿的老兵。團部是一幢四合院,郭麻子當營長時已經將那幢四合院出錢買過來了,四合院的舊主人是一家沒落地主,看那雕梁畫棟就知道這家地主曾經輝煌,可是傳到最後一代出了一個賭博軲轆子,綽號叫做鬼子五,鬼子五把祖傳家產輸了個精光,五十多歲了仍然光棍一個,每當餓得肚皮貼著脊梁骨時就會到郭麻子的官邸耍賴,郭麻子總會打發一點銀兩,手下的弟兄們勸說郭麻子幹脆賞給那鬼子五一顆子彈算了,郭麻子說:“不可,金獅子不跟泥豬鬥,打死鬼子五壞了咱的名聲”。


    郭麻子下了馬,一人走過來接住馬韁繩,郭麻子一看有點生氣,怎麽又遇見了鬼子五這個掃帚星?郭麻子大聲吼道:“滾開!老子今天心情不好,別逗老子發火”!


    鬼子五衝郭麻子一笑,露出滿嘴黃牙:“郭團長,鄙人聽說你過完年就要拔營東渡,跟日本人打仗。今夜我特意殺了一頭肥豬,慰勞壯士,望笑納”。緊接著郭麻子看見了四個村民抬一張小桌,小桌子上當真擺著一頭褪得白淨的肥豬。


    郭團長的幾個老部下全都出了院子迎接郭團長歸來,參謀長告訴郭團長:“鬼子五已經在團部門口守了幾個時辰,說要慰勞咱們的士兵,我看黃鼠狼給雞拜年,存心不善。打聽得咱們將要東渡,特意來接收這幢院子”。


    鬼子五立馬申明:“我絕不會白白接收這幢院子,隻是想用原價把這幢小院贖回”。


    郭團長隨即明白,這幢小院絕非當初的價格能贖回去,肯定是有人在背後給鬼子五出瞎主意,感覺到人還沒有走茶就已經涼了,泥豬癩狗都想來揩油。可是他強忍著沒有發火,郭團長不想臨走前跟瓦溝鎮任何人結怨。郭團長顯示出大人大量,囑咐把那頭豬抬到廚房,還讓勤務兵給那幾個村民端來飯菜,然後對鬼子五說,想把這幢院子贖回去也不是不可以,這件事過完年再商議。接著讓司務長先拿十枚銀元交與鬼子五,並且聲言:“這是那頭豬的價錢,當兵的無功不受祿,那頭豬不能白吃。跟贖房子沒有關係”。


    鬼子五一看見錢就眼睛發亮,當即把錢拿來裝進衣服口袋,跟其他四個村民吃完飯,高高興興地離去。


    郭麻子回到自己的居屋,看案桌上一支蠟燭流淚,牡丹紅麵朝炕裏邊睡著,肩膀不住地抖動。


    郭麻子知道,牡丹紅哭了。這個女人積攢了太多的眼淚,這陣子正在用淚水浸泡那顆極端脆弱的心,已經從閻王殿裏走了幾個來回的女人,早已經感覺不來死亡是什麽滋味,盡管郭麻子的意圖已經很明顯,東渡黃河之前想把牡丹紅母子留在鳳棲,楊九娃多次申明,要求郭麻子將牡丹紅母子安排住在山寨,他會把牡丹紅母子當作他的家人一樣對待。郭麻子不會懷疑楊九娃的真心,但是郭麻子跟槍杆子打了一輩子交道,他不想讓他的兒子沾染上兵匪們的習氣,所以郭麻子還是主張把牡丹紅跟兒子郭全中以及兒媳婦李娟安排住在鳳棲,想讓兒子學一門自食其力的手藝。當然,郭麻子沒有明說,他希望兒子能夠成為一名醫生,因為兒子有那個條件,相信親家叔鐵算盤會為他的孫女女婿作出安排……


    但是牡丹紅卻表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執拗,她決心死死活活跟定郭麻子永不分離,對於把兒子和兒媳留在鳳棲她不反對,但是牡丹紅不會留下,甚至把話說絕:要是郭麻子東渡黃河不帶她一起走,牡丹紅就決心死在郭麻子的馬下!


    這是一場精疲力竭的較量,郭麻子知道無法說服自己的女人,可是對岸是戰場,敵我雙方進行的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殊死搏鬥,帶上牡丹紅無非是增加一個累贅,會給部隊帶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郭麻子不想讓牡丹紅跟上他一起送死,他的兒子需要媽媽。看見牡丹紅郭麻子想起了自己的結發妻,那個河南女人最終不甘受辱,自殺身亡。對岸的日本鬼子奸殺擄掠無所不用其極,一進入敵占區什麽情況都可能發生,很難想象牡丹紅不會被日本鬼子擄去,郭麻子不會把一隻綿羊送進豺狼的口裏。


    勤務兵進來,給郭團長端來了洗臉水,順便問郭團長吃點什麽?郭團長回答:煮碗雞蛋麵就行。勤務兵還想說什麽,郭團長擺擺手讓勤務兵先出去。勤務兵看了看炕上睡著的牡丹紅,又說了一句:“夫人從早晨到現在也沒有吃飯”。


    勤務兵出去後,郭麻子把門關好,爬上炕,嘴搭在牡丹紅耳朵邊,悄聲說道:“你先起來一下,看看我給你拿回來啥”?


    牡丹紅坐起身,兩眼哭得紅腫,一邊抽泣一邊說:“我啥都見過,這陣子啥都不稀罕,我隻盼望你能脫下這張狗皮(罵人的話,這裏是指軍裝),討吃要喝我都願意”。


    郭麻子喟然一聲長歎:“你以為我願意穿這身戎裝?實在是不得已!長安兵諫前楊虎城將軍曾經親口答應在長安為我謀一閑職,誰知道一場兵諫打亂了所有的步驟,這陣子臨陣脫逃已不可能”。


    牡丹紅咬牙切齒地說道:“那我就跟你一起東渡,要死咱倆就死在一起”!


    郭麻子看院子內掛幾隻汽燈,一口大鐵鍋熱氣騰騰,幾個老兵正在殺豬,其實他臨去鳳棲前已經做過安排,這個年一定要過得熱熱鬧鬧,明年過年是個什麽樣子誰也無法預測。醉臥疆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感覺中他雖然英雄落難,但是必須對得起這些跟隨他幾十年的將士,他不能再在夫人的懷裏纏纏綿綿。於是跳下炕,整整衣服,對夫人說:“容我再想想,老實說你是我最大的牽掛”。開了門,正好勤務兵端進來一碗雞蛋麵,郭團長說:“讓夫人先吃,我不餓”。


    郭團長的一句話讓牡丹紅大為感動,她能掂量得來自己在郭麻子心裏的位置,一股暖流湧遍全身,心裏便覺得有點黏糊,看見勤務兵端一碗麵條進屋,突然感覺餓了,下了炕,洗了把臉,整了整有些淩亂的頭發,坐在桌子前,把一碗雞蛋麵吃了個精光。


    吃完飯後牡丹紅看那蠟燭即將燃盡,又換了一根新蠟燭,一陣風從窗外吹進,差點將蠟燭吹滅,屋子裏暗了一會兒又重新亮起來。牡丹紅在燭下枯坐,突然間記起了有一句戲文叫做風前殘燭,感覺自己的命運就像蠟燭一樣,飄忽不定,心裏酸酸地,不覺又掉下一串淚珠,哭著哭著竟然唱了起來:


    “冰輪初上、朔風刺骨,


    想心中能有多少相思淚,


    怎禁得,


    春流到夏、秋流到冬……”


    院子裏正在忙活的士兵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一起湧到窗子下靜聽,牡丹紅猛然間抬起頭,看見了窗子外一雙雙饑渴的眼睛……她感動了,意識到自己魅力猶存,於是有些忘情,麵對著窗外的聽眾,亮開嗓子又唱了一曲: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士兵們並不清楚牡丹紅唱的是什麽意思,隻是感覺到那曲調非常憂傷,讓人在無盡的思念中心緒彷徨,每逢佳節倍思親,這些離家幾十載的老兵們一個個黯然神傷,悲慟不已。


    那邊郭團長正在辦公室跟幾個營級以上領導開會,商討怎樣過好春節,東渡之前的最後一個春節無論如何也要讓大家過得盡興。這幾個月來身強力壯的新兵偷跑了不少,郭團長布置各營營長把現有官兵逐一登記,長安兵諫以後上邊斷絕了這支部隊的糧餉,但是郭團長仍然想在新年之前給大家發一次餉銀,計劃連以上幹部每人兩枚銀元,連以下幹部戰士每人一枚銀元,團參謀長知道這支部隊的家底,擔心湊不夠那麽多餉銀,郭團長讓隨身警衛拿出劉師長贈送的幾百銀元交給司務官,並且說如果不夠的話再想辦法。


    突然間辦公室內傳進了牡丹紅如訴如泣的唱腔,那唱腔好像帶著磁電,附著在人的靈魂上,讓人無端產生震撼和憂傷。會議暫時中斷了,大家紛紛來到院內,看院子裏早已經站滿了前來聽戲的士兵,牡丹紅站在窗子前,麵對眾多官兵唱得非常投入,在人們精神文化生活非常貧乏的年代,一曲秦腔能夠喚醒人們的共鳴,那曲子在瓦溝鎮的上空飄蕩,人們站在院子裏側耳細聽,聽那曲調好像來自郭團長的軍營,由於郭團長在瓦溝鎮駐軍已久,老百姓早已經跟那些當兵的混得很熟,大家不約而同地湧進團部的院子,傾聽牡丹紅的唱腔,院子裏站不下了,人們就站在巷子裏側著耳朵細聽,牡丹紅看見這麽多的人來聽她唱戲,有種梅開二度的榮幸,索性亮開嗓子,唱完一曲又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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