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駒子的屍體運回郭宇村那天,已經過了正月初三,臨時搭建的茅棚停放著騾駒子的靈柩,蘿卜和白菜剛生了孩子,由村裏的女人扶著跪在靈堂前大放悲聲,兩個女人經曆了太多的悲歡離合,相信宿命,她們認為騾駒子之死是命運又在捉弄她倆,兩個女人的苦日子還沒有熬到頭。


    兵荒馬亂的年月死一個人算不得什麽,活著的人還得活下去。把悲痛咽進肚子裏,兩個女人必須考慮往後的生路,騾駒子在世時兩個女人盼望為騾駒子生個孩子把騾駒子拴住,騾駒子突然死了兩個孩子便成了累贅,就在埋了騾駒子的那天晚上,兩個女人抱著她們為騾駒子生的孩子來到騾駒子墳前為騾駒子送火(當地風俗,埋了人的頭天晚上墳堆前點燃一堆火,俗稱“送火”),事前沒有商議,兩個女人跪在騾駒子的墳前哭了一陣子,然後不約而同,把兩個孩子丟棄在騾駒子的墳前……


    這本身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常常有窮人的孩子被丟棄在樹林裏或者路旁。可是對於女人來說,丟棄孩子等於剜心!暗夜裏孩子的哭聲格外嘹亮,兩個女人互相攙扶著,感覺中雙腿好似灌了鉛那樣沉重,每走一步路都非常艱辛……女人沒有回頭,一旦回頭就會情不自禁,就會精神崩潰,這不是女人心狠,實在是迫不得已,兩個女人不可能帶著四個孩子改嫁,況且栽逑娃(齊賢)還活在世上,假如栽逑娃有朝一日回家,問起這兩個小孩子是誰的野種,兩個女人應當怎樣應對?


    沒有人為兩個女人做伴,寒夜裏刮過凜冽的風。兩個女人的精神和靈魂都被撕裂,感覺中腳下的路很長,怎麽也走不到頭。突然,野狼的嚎叫在耳朵邊炸響,兩個女人的心在淌血!白菜折轉身打算把丟棄的孩子重新撿回來,被蘿卜攔腰抱住,蘿卜對白菜說話時上牙跟下牙不住地磕碰:“妹子,認命吧,這就是命”。兩個女人的淚水攙和在一起,真正感覺到痛不欲生,可是她們不能倒下,家裏還有兩個大點的孩子牽動著蘿卜和白菜的神經。


    遠遠的什麽地方傳來兒子呼喚娘的喊聲,初時蘿卜白菜沒有怎麽介意,聽得真切了,兩個女人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看村口的歪脖子樹下,兩個孩子手拉著手,一邊喊娘一邊哭。


    蘿卜和白菜把各自的兒子抱在懷裏,感覺中好像在做夢。三年前村子裏十幾條漢子幫助郭麻子東渡黃河再沒有回來,轉瞬間三年已經過去,女人們為了生活,施展各自的技能,郭宇村在陣痛中重新組合,原以為拴住騾駒子就拴住了生活的希望,誰知道天有不測風雲,騾駒子死於非命,轉瞬間打破了蘿卜和白菜的夢想。日子好似老驢拉磨,轉了一個圈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命運又一次捉弄了兩個女人,蘿卜和白菜淌血的心靈開始失衡,栽逑娃臨走時丟下的兩個兒子已經懂事,懵懂中有一種預感,感覺中他們的娘剛剛實施了一項重大的陰謀……快到家時大兒子齊結實突然問娘:“娘,你倆懷裏抱著的小弟弟怎麽不見了”?


    兒子的一句問話擊垮了兩個娘親感情的堤壩,蘿卜和白菜的眼淚已經哭幹,隻能對著夜空幹嚎,喊聲刺破夜空,在郭宇村的上空回蕩,疙瘩家住的離蘿卜家最近,洋芋本身是個熱心腸的女人,聽見哭聲再也睡不住了,穿衣起來,跟菊花一起,來到蘿卜家安慰兩個女人。


    女人的心特軟,洋芋和菊花一邊勸說一邊陪著蘿卜白菜流淚。哭著哭著洋芋突然靈醒了,怎麽不見了兩個剛剛出生的嬰兒?洋芋搖著蘿卜的胳膊大聲詰問:“是不是你們把孩子已經丟棄”?


    白菜的哭聲變成了哽咽,她用手指了指遠方,說話有氣無力:“孩子走了,跟著他爹去了該去的地方”……


    洋芋一聲怒吼:“我說大妹子你真糊塗”!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像利箭一樣直衝埋葬騾駒子的墳場,菊花狠狠地瞪了兩個女人一眼,緊接著來到自家屋內,把疙瘩從被窩內拉出來,簡要地說明了情況,疙瘩一聽心急了,光身子穿一件大衣,從槽頭牽出馬,翻身騎上馬背,直奔埋葬騾駒子的墳場,哪裏有什麽孩子,孩子早已經被野狼吃光!幾隻野狼把洋芋團團圍住,洋芋站在墳堆上,手裏拿一根山柴,正在跟野狼對峙,幸虧疙瘩及時趕到,要不然洋芋危在旦夕。


    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棄嬰的現象發生,僥幸逃脫的棄嬰的父母一般不會受到任何懲處,更何況在當年,兵荒馬亂的年月,有誰會為墳堆裏的棄嬰討回公道?可是在郭宇村,竟然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蘿卜和白菜怎麽也沒有想到,她們的行為惹怒了全村的鄉親!村裏的男人女人們睡不住了,大家打著火把將蘿卜白菜住的茅屋團團圍住,一致認為騾駒子屍骨未寒,這兩個女人就迫不及待地拋棄了騾駒子的骨肉,這樣的女人心比蛇蠍還狠,簡直禽獸不如!大家的詰問變成了聲討,蘿卜和白菜抖索著站在一起,不敢抬頭,連郭麻子被解散的老兵也趕來看熱鬧,有些人火上加油,認為兩個女人應當千刀萬剮,施以最嚴厲的酷刑。突然間憨女衝出人群,揪住兩個女人的頭發把兩個女人拉到場院裏,男人們站在一邊圍觀,女人們一起上手,拳打腳踢,一直折騰得兩個女人奄奄一息。栽逑娃的兩個孩子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乞求鄉親們饒了他們的娘親。這時一個人顫顫栗栗來到大家中間,替蘿卜白菜求情,鄉親們一看,原來是良田爺,良田爺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你們把蘿卜白菜整死,誰來養活栽逑娃的兩個孩子”?


    鄉親們罵著髒話逐漸離去,齊結實和他的弟弟想把媽媽扶起來,無奈倆兄弟力氣太小,無論如何也把媽媽扶不起來。兩兄弟知道平日裏媽媽跟洋芋嬸子關係較好,於是央求洋芋嬸子把媽媽背回茅屋。


    暴打蘿卜白菜時洋芋沒有上手,她站在女人的角度詳細思考,又替兩個女人惋惜,其實這是一種無奈的選擇,誰願意將自己的親生骨肉丟棄?唉——女人,女人天生就是男人的附庸,離了男人寸步難行。洋芋把蘿卜扶起來背上,兒子齊結實跟在後邊扶住媽媽的腿。


    憨女有點無所適從,剛才暴打蘿卜白菜時,憨女下手最狠,因為野狼曾經吞噬了憨女的親生骨肉。可是良田爺的一句話又將憨女提醒,這陣子看見洋芋把蘿卜背在身上,憨女幾乎是下意識地把白菜扶起來背上肩膀,菊花從屋子裏拿來專治創傷的藥,女人就是這樣,一副柔軟心腸,誰也分不清這件事的對與錯,反正蘿卜白菜挨了打,她們帶罪的靈魂承受了應有的懲罰,這陣子又惺惺相惜,反過來感覺到兩個女人也忒淒惶。


    眼看著幾個女人背著蘿卜白菜進了茅屋,場院裏隻剩下疙瘩和楞木。細想之,剛才鄉親們的行為有點衝動,兩個人突然間感覺這座村子很陌生,好像不是他們原來認識的那個郭宇村,籬笆牆隔斷了逃難人固有的那種熱情,人們都變得很自私,剛才暴打蘿卜和白菜時疙瘩也有些疑惑,看得出有些女人真心是出於義憤,有些女人隻是圖了一時的痛快,還有些女人純粹是為了發泄和報複……究竟報複誰?疙瘩還沒有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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