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間又到了割煙的季節,黃土高原上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景致,上至七十歲的老人,下至剛剛孑孓學步的小孩,凡是能幹活的全部都到罌粟田裏割煙。綠色的秋莊稼田被割裂成互不相連的小塊,大煙成為莊稼漢的主要產業。貧瘠的土地卻有日照充足的先天優勢,秋高氣爽的時分,太陽越紅煙葫蘆流出的白色汁液越多,割下的煙土質量越高。大多數人中午不回家,爭分奪秒不再成為虛詞,人們恨不能把太陽釘在天上不讓動彈。


    扭曲的年代難免產生扭曲的行業,大煙的生產得到了當地駐軍的默許,也就獲得了畸形的、有恃無恐的發展。誰都知道大煙割下來後就有人****收購,白嘩嘩的銀元用褡褳裝,賣了大煙後有人就把細米白麵和日用生活品拉到村裏來賣,煙農們嚐到了甜頭,把大量的土地用來種植大煙,形成了惡性循環。


    在郭宇村,也有幾戶人家不割煙。首先是張大山和金寶川的遺孀蘭兒和月兒,兩個女人自從她們的丈夫為國捐軀以後,從不出門,村子裏種植和販賣大煙跟她們無關。疙瘩的兩個女人也不去割煙,她們的男人是土匪頭目,不需要她們割煙掙錢。再就是蜇驢蜂,自從三女兒文英四女兒文愛嫁給栽逑娃的兩個兒子以後,招贅進屋的******又被疙瘩招上山當了土匪,家裏就剩下蜇驢蜂和她繈褓中的小兒子。蜇驢蜂抱著小兒子站在屋子門口看見村裏的大人小孩提著煙罐罐從村子裏的土路上走過,心如止水,不嫉妒也不羨慕。蜇驢蜂對財富已經失去了興趣,感覺中前所未有的空虛。天黑時分齊結實齊壯實倆弟兄背著他們的鋪蓋,兩個女兒提溜著包裹跟在身後,四個孩子灰頭土臉地來到蜇驢蜂家門口,仿佛四個逃荒要飯的乞丐。


    終究是自己的孩子,蜇驢蜂看見文英文愛還是有些心熱,孩子們還小,最小的文愛還不到十四,齊結實年紀最大,也才隻有十七歲,這些娃娃根本不知道怎樣過日子,把結婚當成過家家那樣容易。不用問就知道這幾個孩子被白菜趕出來了,正是割煙的黃金季節,四個孩子就是四個最好的勞力,連長和白菜這是怎麽了?為什麽要把四隻錢罐子扔出家門?


    蜇驢蜂把孩子放在炕上,關切地問道:“你們吃了沒有”?


    兩個女兒到底有點憋不住,嚶嚶地哭。


    齊結實甜甜地叫了蜇驢蜂一聲:“娘”!然後說:“那個混球連長看見二娘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嫌我們是累贅,把我們趕出家門。娘,你可不要嫌棄我們,明天一大早起來我們就去割煙,我們也給咱們掙一大甕銀元”。


    蜇驢蜂沒有再問什麽,心裏卻想,問題怕不是那麽簡單。但是蜇驢蜂從心底歡迎女兒女婿回來,那種孤獨無助的日子過夠了過怕了,蜇驢蜂什麽都不缺,缺少的是家的溫馨和溫暖。蜇驢蜂說:“你們既然來了我也不會趕你們走,今夜先在這個家裏將就一晚,明早就把隔壁那幢四合院收拾一下,年翠英幾年都沒有回來,你們暫且住在四合院內,等大煙割完以後咱們另外築建新屋”。


    栽逑娃的兩個兒子繼承了鐵匠爹爹栽逑娃的傳統,嘴甜,齊結實齊壯實把被子放下,齊聲喊道:“娘,從今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我們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你打也行,罵也行,把女婿當作你的親生兒子對待”。


    蜇驢蜂憋不住,吭一聲笑了:“你倆碎崽娃子不用嘴甜,水缸了沒水了,一個擔水一個劈柴”。


    兩個孩子答應一聲:“好嘞”。說幹就幹。兩個女兒幫忙做飯,一會兒飯做熟了,大家又圍在一起吃飯。吃完飯齊結實齊壯實過隔壁屋子去睡,蜇驢蜂這才問兩個女兒:“你們的公婆為什麽把你們趕出門”?


    文英文愛哇一聲哭了:“娘,當兵的都不是好東西,那個連長總想沾我倆的便宜,被結實和壯實抓住暴打了一頓,婆婆不但不替兒子和媳婦說話,反誣我們長得跟狐狸精一樣,專門招惹男人。家裏騾駒子臨死時留下的銀元幾輩子花用不完,白菜不靠我們掙錢。人家現在有了兒子,嫌我們是累贅”。


    蜇驢蜂不再言語,她想起了大女兒二女兒同樣也遭遇不幸。大女兒文秀被******糟蹋,不得已在鳳棲城裏嫁了個憨憨。二女兒在目前看來比較風光,可是一看見文慧那張漠視一切的麵容蜇驢蜂心裏跟蜂蜇了一般,那種感受無人能夠理解。蜇驢蜂也知道許多人把文慧當作一塊招牌,文慧的榮辱牽扯到許多人的利益。可是誰能理解文慧的感受?


    隔壁屋子裏,聽得見兩個女婿睡得正香,甚至打起了呼嚕。蜇驢蜂突然對這兩個二愣子女婿有點喜歡,他們雖然還不懂人生的險惡,最起碼知道保護自己的媳婦,兩個女兒如果不是這兩個二愣子女婿的保護,早已經成為豺狼們餐桌上的佳肴……女人,女人天生就是男人的附庸,那條淌血的陰溝注定了女人們悲慘的命運。


    晚上想得太多,早晨醒來時太陽已經很高。文英和齊結實齊壯實都不在了,家裏隻留下文愛一人,蜇驢蜂問那三個孩子去了哪裏?文愛說:“他們去割煙。早晨起來大家商量,耽擱一天功夫就少一天的收入,讓文愛留下來做飯送飯,晚上回來後再收拾屋子,反正有塊住的地方就行”。


    蜇驢蜂嘴上不說什麽,心裏頭有些感動,過日子就應該這樣,無毒不丈夫。


    母女倆把飯做好,文愛送飯時蜇驢蜂叮嚀了一聲:“你今天就不用割煙了,回來幫我收拾隔壁院子的屋子,屋子收拾好了你們就搬過去住”。


    可是文愛送飯以後一直不見回家,蜇驢蜂左等右等,等得心慌。她抱著孩子把門虛掩上,沿著地塄坎去尋找文愛。


    正是一年秋天最好的時光,豔陽高照,罌粟花怒放,這種花開完一茬又開一茬,從六月天一直開到十月下雪。蜇驢蜂幾個月來壓在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感覺中日子又出現了希望。正走間突然聽見好像有女孩子在哭,她循著哭聲看過去,隻見文愛的送飯罐罐放在地頭,一個老男人壓在文愛身上正在大力起伏。蜇驢蜂想都沒想,舉起送飯罐罐一下子向那個男人的頭上砸去……


    蜇驢蜂傻了,她根本沒有想到一隻瓦罐能把人的腦漿砸出,看那腦瓜蓋綻裂,白嘩嘩的腦漿散了一地,蜇驢蜂可著嗓子吼了起來,那不叫吼,那是靈魂被撕裂,天地間全都感覺到了恐懼。


    齊結實齊壯實聞聲跑過來,看到這種局麵竟然顯示出了男子漢的大義凜然,兩個男孩子可能還沒有認識到事態的嚴重,他倆讓自己的媳婦和丈母娘先躲起來,天塌下來有他倆頂著。


    扭曲的年代人們根本沒有是非觀念,有的隻是一種無原則的仗義和那種幸災樂禍的起哄。老班長聽說連長被他的兩個繼子所殺,馬上去菜子峁搬來了那些曾經在一起燒茅煉丹的遊兵散勇,遊兵散勇們根本不分是非曲直,大家手執卡賓槍把郭宇村包圍。郭宇村家家都有槍,大家都不去割煙了,拿起槍去跟那些遊兵散勇們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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