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間到了陰曆六月,天上還是沒有下雨的跡象。鳳棲城的石板路被太陽曬得冒煙,廣袤的黃土高原光禿禿一片,樹皮和草根已經被吃光,饑民們又開始吃一種叫做“觀音土”的東西。說到底那也是一種土,少吃一點還能隨著大便一起排出,吃得多了就去閻王爺那裏報到,反正餓罪難受,吃死了去逑!


    相對而言鳳棲城裏還比較安寧,反正每天早晨家家的煙囪都冒煙,家家吃飯時都關著大門,誰家鍋裏究竟吃什麽相互間並不知情。四麵城門的檢查嚴格了許多,一些穿得破爛的災民基本上不讓進城。


    屈鴻儒把所有的牲畜都賣掉,隻留下一頭毛驢。災荒年間人都吃不飽,誰還有那麽多飼料喂牲畜。兩個大兒子跟上兄弟屈鴻德在長安城裏做生意,家裏隻留下小兒子屈清泉跟兒子媳婦和兩個孫女。老婆姓董,是董彩鳳家族的後代,屈家跟董家屬於世交,筆者在前麵已有介紹。那天早晨一家六口關起門來吃完早飯,屈鴻儒把毛驢從牲畜圈裏拉出來,用毛刷刷幹淨毛驢身上的雜物,拉著毛驢在門洞子裏打了一個滾,然後告訴兒子和老婆,他想去一趟橋莊村。


    兒子屈清泉問老爹:“大(爹),現今路上搶人的很多,要不然我送你。”


    屈鴻儒感覺到兒子有點多此一舉,顯得不屑一顧:“十裏平路,抬腳就到,誰搶一個爛老漢幹啥?”說完,一跨腿騎上毛驢,出了北城門,朝西麵而去。


    路上的積塵很厚,毛驢四蹄彈起一長溜塵土,舉目四望,再不下雨,這裏就有變成沙漠的可能。


    離縣城還不到一裏路,突然冒出來幾個蒙麵大漢,漢子們把屈鴻儒老漢從毛驢上扶下來,然後用刀子把毛驢撂倒,三下兩下就剝了驢皮,然後開始搶肉,有兩個漢子在爭搶中發生矛盾,甚至動起了刀子,一個想把一個撂倒。


    屈鴻儒蹴在官路邊,不緊不慢地抽煙,漢子們殺驢時老人家沒有上前阻攔,也沒有任何不滿的表現。看見漢子們為搶肉而發生了械鬥,屈鴻儒這才站起來,夾在漢子們中間,好言相勸:“你們半路搶劫是為了活命,如果一個把一個用刀子捅死了,值不值得?來,我給你們平均分配。”


    漢子們傻了呆了,一個個把頭上蒙的布子取下來,竟然全是曾經給屈鴻儒熬過活的佃農。


    猛然間,許多士兵將殺驢的現場包圍。原來當兵的在城牆上看見了蒙麵漢子攔路搶劫,立刻迅速朝蒙麵漢子迂回運動,漢子們來不及逃離現場,就被當兵的抓了個正著。


    如果屈鴻儒據實舉報,那麽這些搶劫漢子難逃活命。況且當兵的在城牆上已經看見了這些蒙麵漢子攔路搶劫。可是驢已經死了,屈鴻儒不會那麽傻,在鳳棲給自己拴幾個對頭。屈鴻儒說:“驢是累死的,我叫這幾個人來替我剝驢。”


    大家都在一個縣城住著,當兵的認識屈鴻儒,當兵的也大都來自窮苦人家,如果不是腦殘,就能理解屈鴻儒的良苦用心。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對那些漢子們說:“你們應該給屈鴻儒老漢磕頭。”


    蒙麵漢子們齊刷刷跪下,把頭皮磕出了血。屈鴻儒老人把那些蒙麵漢子們一個個扶起來,替他們把肉分均勻,裝進褡褳裏,然後打發他們回家:“快回去吧,你們的老婆孩子還在等你們回家。”老漢說完後倒背著手,步行十裏路走到橋莊村,屈福祿看見屈鴻儒徒步而來,慌忙上前把老哥雙手扶住,問道:“你往日騎的毛驢怎麽不見了?”


    屈鴻儒淡淡地回答:“死到半路上了。”


    屈福祿急忙說:“死驢也能賣錢,我套上木軲轆車,叫幾個人,把死驢拉回鳳棲。”


    屈鴻儒不急,回到屋子裏,坐下,問道:“你們早晨吃啥?有米湯最好。老漢我口渴了,喝一碗米湯。”


    屈福祿回答:“我讓娃給你泡茶。你先說死驢在什麽地方?你歇著,我去拉。”


    屈鴻儒裝上一鍋煙,抽了一口,才說:“不用去了,那頭驢連骨頭和驢皮都讓人搶光了。”


    幾十年前的佳話,一直傳到解放以後。屈鴻儒老漢一直活了九十多歲,一直活到政府為他“摘帽”(地主分子)以後。老人去世後大兒子屈清江和二兒子屈清海特意從台灣趕回來為老人守靈,老人出殯時十六人用抬杠抬著老人的靈柩從鳳棲老城走過,靈柩後邊幾千人為老人送行。


    扯遠了,回到現場。屈福祿終於弄清了那頭毛驢原來被一群漢子搶劫,老人不但不惱,竟然親自為災民們分肉,不由得感歎:“這人一輩子,就要活個德行。”


    屈福祿從瓦罐裏舀出舍不得吃的麥麵,給屈鴻儒老哥擀了一碗長麵,吃完飯套上木軲轆車,讓老哥坐在上麵,然後親自把屈鴻儒送往鳳棲縣城。正走間北邊雷聲大作,一大片烏雲鋪天蓋地而來,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子瓢潑似地順天澆下,兩個老人瞬間被暴雨淋得濕透。


    兩個老人仰天大吼:老天爺,你終於睜開眼了!你還知道下雨……


    用不了幾天,幹涸的土地上就讓苦苣菜、灰灰菜、苦子蔓、千穗穀以及各種各樣的野菜長滿,枯死的樹木也長出了綠芽,災民們饑不擇食,有的人一邊挖野菜一邊生吃。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苦苣菜,那種野菜生長起來很快,好像地下根連著根,挖過去不幾天又生長起來。那是窮人的救命草,從開春一直生長到天下雪,對土壤的要求不高,隻要土地不幹燥就能生長,現今五星級酒店的餐桌上也擺著苦苣菜,豈不知苦苣菜在災荒年間救活了多少人的生命。可惜的是,種玉米和種穀子的節令已過,地裏隻能補種糜子和蕎麥。


    可是,大牲畜已經幾乎死光,靠人挖地一天種不了多少莊稼,屈鴻儒站在自家的地邊,一籌莫展。猛然間抬起頭,隻見幾條漢子朝他走來,漢子們扛著犁鏵拿著繩索,一個人扶犁,兩個人拉犁,為屈鴻儒老人補種糜子和蕎麥。


    老天好像刻意惡補,那年秋天雨水特別多,饑民們吃了三個月野菜,終於等到了糜子和蕎麥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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