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馬橋下的河麵上,密密麻麻停滿著木製漁船。


    男人們勞累了一天,在左邊黎光廉街的一間間小吃店或米粉攤上吃飯、聊天、休息,女人們守著一筐筐剛打上的魚蹲在河岸邊叫賣,還有一些女人聚在一起補網、拉家常,孩子們則光著屁股在河裏戲水打鬧。


    右邊是技能紙廠和國際日報社,事實上人人日報和光華日報的辦事處也設在附近。


    文質彬彬的記者編輯,行色匆匆的貨棧工作人員,絡繹不絕的肩挑小販……賣甘蔗的最誇張,從東向西一字排開,地上全是甘蔗,看上去蔚為壯觀。人們川流不息,各種吆喝此起彼伏,堤岸的下午,似乎總是這麽熱鬧。


    王金貴三口兩口吃完飯,接過兒子送來的換洗衣服,叮囑了一番學習要用功、在學校要聽先生話,才回到李家貨倉碼頭邊。


    “老四,家夥全搬上去了?”


    一個堂堂的少校參謀竟然淪落到給人當保鏢,要是擱五年前,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然而,時過境遷。


    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夠混口飯吃已經很不容易了。別說給人當保鏢,半個月前古建華連去打劫的心都有。


    他回頭看了一眼甲板上蓋得嚴嚴實實的油布,掏出香煙笑道:“全準備好了,就等大少爺。”


    這是一條能載四百噸貨的鋼製輪船,為了讓大少爺坐得舒服點,劉先生特別讓船老大把船開到吳記船廠突擊改裝。


    貨艙變成了好幾間客艙,剛才送來幾卡車大床、寫字台和沙發之類的家具。阮秘書像個女主人,艙裏怎麽布置,床單被褥該怎麽鋪,全是她說了算,其他人不能沾手。


    甲板上改裝得更誇張,油布下麵其實是兩個可以支起來的鐵架子。


    丁茂材神通廣大,不知道從哪兒搞來兩挺m2重機槍和十幾箱子彈,要是遇到不長眼的家夥,把兩挺機槍往架子上一擱,就可以把他們全部“突突”了。


    李家在西堤有錢有地位,王金貴早見怪不怪,抬起胳膊看了看劉先生前天剛送的手表,自言自語地說:“4點半了,也不知道少爺跟那個先生談完沒有。”


    古建華半躺在油布上,美美的抽了一口煙,吐出一連串煙圈笑道:“大哥,少爺都不急,你著什麽急?說句心裏話,我真有點怕坐船,那次去富國島,還有上次從富國島出來,我差點沒吐死。”


    “這點出息,有時間學學遊水,看那幫孩子,遊得多好!”


    正說著,一輛轎車開到碼頭邊。


    一個瘦不拉幾的眼鏡鑽出轎車,從後排拖出一個大皮箱,一邊上船一邊自來熟地招呼道:“王大哥是吧,我航運公司小林,劉經理讓我以後也跟著少爺,初次見麵,多多關照。”


    王金貴剛準備開口,阮明秀從船艙裏探出頭來,一臉疑惑地問:“你就是林嘉生?”


    “哦,我就是。”


    “東西呢,怎麽就一個箱子?”


    劉先生說過,眼前這位漂亮的女人是未來少奶奶的表姐,林嘉生不敢怠慢,急忙放下皮箱道:“在車上,一共三台,連電池都準備了十幾塊。全新的,美國貨,在公司調試過,接上天線就能用。”


    阮明秀追問道:“天線帶了沒有?”


    “帶了,配套的,一樣不拉。”


    幫著把東西搬進船艙,王金貴才知道原來是電台,美*用電台,在第一兵團時隻有師級指揮部才能配上這樣的。


    古建華越想越不對勁,一回到甲板就神神秘秘地問:“大哥,又是機槍又是電台的,把一條貨船搞得像軍艦,大少爺到底想做什麽?”


    盡管王金貴同樣很好奇,但依然狠瞪了他一眼:“你問我,我問誰去?做好分內事就行了,不該問的別問。”


    與此同時,李為民正坐在碼頭不遠處的一個倉庫辦公室裏,同義安中學曆史老師錢新霖聊天。


    他旁敲側擊的問了很多,比他幾個叔叔不知道要老練多少倍,整個一狡猾的小狐狸。想到過去的種種,錢新霖心裏五味雜陳很不是滋味兒,決定不再跟他打哈哈、繞圈子了,突然冒出句:“李先生,如果能聯係上你二叔三叔,你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這樣擔心。”


    李為民愣住了,緊盯著他雙眼將信將疑地問:“錢先生,你認識我二叔和三叔?”


    “還有你四叔和你小姑,其實我跟你二叔是同學,念書時經常去你家吃陳媽做得飯。”


    堤岸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


    年齡差不多,又都是潮州人,抬頭不見低頭見,認識很正常,這不能代表什麽。


    事關計劃成敗,李為民不敢冒哪怕一丁點險,不動聲色地問:“錢先生,你知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裏,有沒有他們現在的聯係方式?”


    “他們說你二叔犧牲了,但誰也沒見到屍體。你三叔確實去了延安,據說是通過八路軍柳州辦事處去的。你四叔原來在昆明為*效力,主要幫著轉運抗戰物資,後來被調到第四戰區,之後便失去了聯係。”


    跟老頭子說得基本能對上,日軍進駐過越南,事關身家性命,這些事不能輕易向外人透露,所以一直以來知道的人並不多。


    李為民微微點了下頭,又問道:“我小姑呢?”


    提起吳冠琴,錢新霖流露出一臉痛苦的神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哽咽地說:“冠琴犧牲了,為掩護我們撤離犧牲的,你爸和劉先生以為她早回國參加抗戰了,一直不知道她就在西貢,就在家門口。”


    不管怎麽說,身體同樣流淌著李家的血,更何況她是為抗戰而犧牲的。


    李為民深吸了一口氣,捂著下巴追問道:“知道屍體葬在哪兒嗎?”


    “聽說被扔進沼澤了,我們的人後來去找過,但沒找到。這些年我一直想跟你爸說,卻一直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或許不說更好,至少還有一絲希望,還能有個念想。”


    “你們的人,你們幫誰做事?”


    “剛開始是黨部,黨部撤了之後來了個軍統的特派員,後來直接聽命於美國戰略情報局。在托馬斯少校領導下收集軍事、經濟和氣象情報,同時幫著營救被擊落的美軍飛行員。”


    看著他若有所思的樣子,錢新霖又沉痛地補充道:“你二叔走的時候你爺爺尚健在,老人家攔不住,又擔心他給家裏招禍,就立下一個規矩。抗法也好,抗戰也罷,隻要出了李家門就不再是李家人,去借富廟向關二爺立過誓的。所以你爸後來隻聽說日本憲兵打死了一個叫倪倌清的華僑,不知道她就是你姑姑李冠琴。”


    李為民越想越難受,仰頭輕歎道:“我小姑到死都不想連累家人。”


    “不僅你小姑,你二叔、三叔和四叔離家之後全改名換姓了。如果他們還活著,同時又不給跟家裏寫信,那我們想聯係上他們絕不是一件容易事。”


    能聯係上最好,聯係不上也沒什麽辦法,更何況這是上一輩的事。


    李為民沉思了片刻,冷不丁問:“錢先生,你現在跟總領館還有聯係嗎?”


    “沒了,隨盧漢大軍進越受降後就沒了。”


    “為什麽?”


    “軍紀敗壞,奸-淫擄掠,無所不為。他們是痛快了,他們一走河內華僑就糟了殃。越南人之所以這麽恨我們,與他們在河內、海防的所作所為有很大關係。”


    越南人對*尤其對盧漢的評價極差,他代表國民政府接收越南北部,下屬軍紀敗壞,強-奸-民婦,搶劫民財,在越南人眼裏比日本人還壞。作為一個生活在越南的華僑,確實看不順眼,看不下去。


    李為民摸了摸鼻子,接著問:“越盟呢?”


    “日軍投降時我加入過越盟,開始很熱血,後來發現他們說一套做一套,要是信他的話,跟著他幹,將來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經曆過那麽多事,最好的朋友犧牲的犧牲,失蹤的失蹤,心漸漸冷了,甚至懷疑之前所做的一切到底有沒有意義。”


    “於是就回來繼續當老師?”


    錢新霖搖頭苦笑道:“除了回堤岸,我還能去哪兒?”


    劉家昌打聽過,他過得非常節儉,每月薪水幾乎全部拿去接濟那些隨他一起回國抗戰,卻沒能一起回來的學生家長,現在想來應該是內疚。


    在波瀾壯闊的民族主義思潮影響下,加入越盟後來又脫離越盟的人多了去了,其中甚至包括越南國元首保大。


    李為民無法確定他現在與國民黨或越盟到底有沒有聯係,知人知麵不知心,也沒辦法去查實,便似笑非笑地問:“錢先生,這麽說我可以信任你?”


    錢新霖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淡淡地問:“李先生,你為什麽跟我的學生說那些,為什麽這麽小心,你到底想把我的學生往哪條路上帶?”


    “看來你一樣不信任我。”


    “生命太寶貴了,我已經錯過一次不能再錯。李先生,作為老師,我要對他們、對他們的父母負責!”


    看著他一臉嚴肅的樣子,李為民感覺可以相信他,若無其事地笑道:“我想做的就是他們正在做的。居安思危,既然兩邊全指望不上隻能靠自己。如果錢先生非要刨根問底,我可以歸納為四個字---‘抱團取暖’。團結一切能夠團結的力量,承擔一些義務,爭取能爭取到的權利,想方設法拓展我們這些華人的生存空間。”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不信您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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