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點,準時出發。


    大少爺是乘坐飛機或“大中華”號特等艙的人,能屈尊降貴坐自己這條小貨船,船老大和船工們受寵若驚、興奮不已,下午把機器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航行中拋錨耽誤少爺大事。


    聽說他要去辦一件“大事”,錢新霖決定跟來看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條貨船不僅被改裝成一艘武裝商船,連船艙都被布置成一個移動指揮部。


    航運公司小林獨占一間艙房,戴著耳機坐在電台前專心致誌敲擊電碼,滴滴答答的收發報聲響個不停;中間艙房裏擺著一張長桌,桌上擺滿今天的報紙,艙壁上掛著一幅大地圖,仔細一看居然是軍用的。


    “馬公子、吳公子和郭少爺要邀請吃飯,劉先生幫您推掉了,說您公務在身沒時間;航運公司阿輝說桑德森教授今天在市區轉了轉,並打算明天去郊外農村實地考察。考慮到城外不安全,阿輝建議他向使館尋求幫助……”


    李家擁有並使用電台全西貢幾乎都知道,幾十條船漂在海上,沒電台怎麽掌握每條船所在位置,怎麽調度,出了事怎麽救援?


    岸上有電話,船上有電台,無縫銜接,與外界聯係基本上能夠保持暢通。阮明秀很快進入角色,捧著一個文件夾,煞有介事匯報起工作來。


    “拉吉-皮埃爾先生進展很快,這些天跑遍法國、西德、丹麥、瑞士、荷蘭、挪威,盤下二十幾個店麵。正按照您要求統一裝修,統一標示,同時招募職員進行培訓。”


    她翻到下一頁,接著介紹道:“亨利教授和您的六位美國同學,今天下午兩點安全抵達香港,劉敬暉先生親自去機場接的,他們對我們提供的居住和工作環境非常滿意,打算時差倒過來就進入工作狀態。”


    一切全在有條不紊的進行,李為民很滿意,放下報紙抬頭道:“明秀小姐,麻煩你幫我請王先生、古先生和阿才進來,他們一頭霧水,錢先生也不明所以,有些事是應該跟大家推誠布公談談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不麻煩。”


    阮明秀嫣然一笑,刹那間風情萬種。


    不一會,王金貴、古建華和丁茂材隨她走進大艙,在大少爺示意下,三人拘束不安地圍坐到長桌邊。


    “明秀小姐,你也坐。”


    李為民指了指對麵的空椅子,一邊環視著眾人,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各位,古人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人在這個世界上短短幾十年,時間如白駒過隙,一轉眼就過去了。我李為民不想守著祖輩留下的財富,花天酒地過一生。想踏踏實實做點事,給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麽。”


    丁茂材是個急性子,並且丁家幾代人全吃得是李家飯,驀地起身道:“少爺,我不懂什麽大道理,就知道‘忠義’二字。您回來前我在關二爺前發過誓,這輩子就聽您的,您讓我幹什麽就幹什麽!”


    整個一幫派成員,哪裏像是能幹大事的人。


    李為民被搞得啼笑皆非,麵無表情地敲敲桌子:“坐下,聽我說完。”


    “哦,您接著說。”


    “鬧革命,搞什麽主義,拋頭顱灑熱血,這些我不會幹。一是怕死,二是那些主義離我太遠。人啊,還是現實點好,事實上一個人能把眼前事做好已經很不錯了。”


    李為民頓了頓,話鋒一轉:“什麽是眼前事,就是西堤,就是我們這些生活在越南的中國人。在本地人眼裏我們是什麽,我們是奸商,是搶他們飯碗的‘唐山佬’,是‘明鄉人’。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們這麽想,他們同樣這麽想,所以曆史上發生過許多次慘絕人寰的排華乃至屠華事件。越南現在什麽情況,是個人都想獨立,都想把法國人趕走,自己當家做主。


    我們現在之所以能夠在堤岸生活、賺錢,完全是他們要對付法國人,他們自己內部存在一些問題,一時半會顧不上。法國人在戰場上節節敗退,卷鋪蓋回歐洲老家是遲早的事。


    天下大勢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現在這山頭林立、一盤散沙的狀況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可以想象不管將來誰統一了越南,誰當政,要對付的下一個目標是誰?”


    阮明秀一直生活在河內,非常清楚越南人是怎麽看華人的,丈夫又死在與越盟作戰的戰場上,感覺表妹夫說得很有道理,情不自禁地冒出句:“李先生,真要是到那一步,我們可以走,可以去香港,去大馬,去法國。”


    “我們確實可以走,但其他人呢?”


    堤岸有錢的華僑終究是少數,更多的是窮人,隻是沒本地人那麽窮而已。阮明秀反應過來,頓時尷尬不已。


    李為民像是什麽沒看見一般,接著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想盡我所能,未雨綢繆做一些準備,就算將來跑路也能跑快一點,也能幫著多跑一些人。當然,跑路是下下策。


    我們生在這兒,長在這兒,大半個西貢幾乎是我們發展起來的,憑什麽說趕我們走就趕我們走?


    而且這裏多好啊,氣候宜人,物產豐富,水稻一年三熟。山上有木材,地下有礦產,水裏有魚,隻要不那麽懶惰,就能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走了之後去哪兒找這麽好的安生之地……”


    王金貴和古建華若有所思,丁茂材聽得熱血沸騰,錢新霖則深以為然的不斷點頭。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說得就是大多數堤岸華人。享了太長時間太平,忘了祖輩們血的教訓,全被眼前利益所蒙蔽了,不知道外麵正在發生什麽,沒一點危機感,隻知道賺錢、賺錢再賺錢。


    越盟在做什麽,在一邊打仗一邊推行土地改革。在他們眼裏做生意的就是剝削階級,就是黑心資本家。要是打到西貢,我們這些人全是被改革的對象,到時候有命賺錢沒命花,甚至連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李為民起身走到地圖邊,指著右上角繼續道:“堤岸華人沒危機感,而且勾心鬥角,一盤散沙,指望他們保護自己純屬癡人說夢,至少短時間內不可能。海寧、諒山的儂人就不一樣了,周圍全是越盟,要是法國人一撤,他們就要遭受滅頂之災!


    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芒街,找黃亞生將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把他們拉到我們這一邊來。他們有人,有槍,有作戰經驗,並且與越盟是死對頭。隻要他們能夠與我們同心同德,那我們的底氣就能足一些,安全感就能多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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