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哦噓是什麽意思


    冬雪方霽,陽光淡淡地映照在清冷潮濕的水泥地上,照在那些攤放著青花瓷、銅鏡、玉器、碑拓、竹刻以及印有三四十年代摩登女郎月份牌的牛皮紙或塑料布上。寒風沙沙卷起殘葉,在空中旋轉。幾隻覓食的麻雀,倏忽飛落。


    玉琅古玩市場直到中午時分仍人影寥落。攤主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一個操著河南口音的攤主,正與一個浙江人,高一聲低一聲地用夾雜著家鄉話的普通話閑聊。


    這些皮膚黝黑的攤主,別看他們其貌不揚,也沒有讀多少書,但從事了這個行業,對於中國曆史年代的熟悉程度,決不比大學教授差。假如與前來光顧的遊客大談雍正、康熙、乾隆和窯口、雕工,更是說得頭頭是道。地攤上,有清花瓷、銅鏡、老玉和腳爐漆盤之類,古意盎然。而繪有三四十年代美女的月份牌和一幅幅水鄉題材的水粉畫、水墨畫,悄然煽起人的懷舊意識。


    龍大魁手裏拎一隻黑皮提包,踩著潮濕的枯枝殘葉出現在地攤邊,彳亍了一圈。誰也不理睬他。淘古董的多是閑人,都像他這樣若無其事,似看非看。故作矜持的攤主,也絕不會像賣羅卜青菜似的招徠客人,他們深諳“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道理。


    龍大魁似乎有些性急,徑直走近最西頭的攤位,打著哈哈道:


    “阿陶,好久不見,生意興隆啊!”


    “喲,龍頭,是你?真是千年難得虎瞌睡呀!”阿陶斜睨了一眼,隻管低頭整理那些瓷器雜件,“你也出來揀漏?”


    “不,我是特地來找你的。”龍大魁壓低了嗓音說,“有件好東西,想讓你幫我過過眼。”


    “哦,真的?”


    阿陶抬起頭來,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他本來長得精瘦,蹲在地上顯得愈加委瑣,但一雙網著皺紋的烏黑的眼睛很銳利,射向龍大魁。


    龍大魁不由分說把他拖到一邊,背著人,拉開提包。裏邊塞著一團舊報紙,打開就報紙,露出一隻錦盒。


    阿陶忍不住伸手,要將錦盒取出來,仔細看看裏麵的東西,卻被龍大魁擋住了。他不想有任何張揚。這裏人多嘴雜,一點小事都會弄得沸沸揚揚的。他迅速把提包拉鏈拉上,附在阿陶的耳邊輕聲幾句,想請阿陶去聚興樓喝杯酒,驅驅寒,順便把這件寶貝看看。


    阿陶望望天,一臉滑稽相,誇張地說:


    “今天西邊沒有出太陽呀!”


    “咳,你不要大驚小怪,吃頓飯算什麽!”


    “算了吧,龍頭,我還要做生意呐!”


    “做生意,就不吃飯啦?”


    阿陶曾經是龍大魁手下的工人。幾年前,萬向金屬材料廠轉製成民營企業時,大魁讓一大批工人買斷工齡,自謀出路。身為車間主任的阿陶,也是其中之一。阿陶本來還心存幻想,覺得大魁或許會留下自己,誰知連半句暖心的話都沒有聽到,就被炒了魷魚。


    迫於無奈,阿陶在古玩市場擺起了地攤。


    好在他祖父做過古董生意,從小耳濡目染,他也學到了不少。下水摸爬滾打幾年,摔了跟頭,吃了鼻酸,練了筋骨,慢慢地就摸到了門道。尤其是對高古玉十分精到。有一次,博物館副館長李安浦來古玩市場講課,從口袋裏拿出十幾件玉器當場測試,阿陶居然不假思索地指出,其中的一件戰國玉佩是新仿做舊的,讓李安浦都忍不住翹起了大拇指。從此兩人就交上了朋友。


    “龍頭,省了你這頓酒錢吧。”阿陶說,“我這個人吃虧就吃在有脾氣,喜歡弄堂裏拔木頭——直來直去,不像有些人老是給你拜腳跟。那,你究竟是讓我識真偽,還是說價位?”


    龍大魁倒也絲毫不忌諱,笑道:


    “當然都要。”


    “我說的話,你相信?”


    “不相信,為啥來找你?告訴你,這東西你看見了,要嚇一跳的!”


    龍大魁低聲說,錦盒裏是一件玉器。不過不是普普通通的玉器,而是一件良渚時期的冠形飾。


    “冠形飾?!”


    阿陶驚訝地叫出聲。真奇怪,最近這段時間,竟陸續出現了好幾件冠形飾。尤其是在“鑒寶”節目裏出現的那件,引起人們很大的議論,卻不知究竟是誰的。這不能不讓人猜測,還會有更多冠形飾出現。果然,連龍大魁也拿來了一件!


    龍大魁忙示意讓他輕點。提包裏確實藏著冠形飾,絲毫也不容懷疑。淺黃色的玉麵晶瑩剔透,打磨得非常光滑。真的,最關鍵的地方,還鐫刻著一具神人獸麵紋呢。


    “我查過良渚玉器圖錄了,它跟圖錄上的冠形飾沒什麽兩樣,也許更加精美!”


    “你相信圖錄了,還問我幹什麽?”阿陶故意刺他,“我要是說假的,你會以為我故意促狹,我要是說真的,你以為我搗漿糊。龍頭,假如真的是良渚冠形飾,走私到海外的話,不賣個一二十萬美元,就見鬼了。可要是假的,嘿嘿……”


    “值多少?”


    “一二十百元都沒有人肯拿!”


    “真的?”


    “嘿,虧你當了這麽多年老板,鑒寶裏的那一件,不是給了五十萬的參考價?現在不隻房價節節上升,青菜蘿卜也漲價,古董的價格怎麽會不跟著漲呢?”


    “那,我的這件不會輸給他的。”龍大魁喜形於色。


    “這是你一廂情願。”阿陶冷冷地說。“再說,也要看怎麽賣。有本事,青菜也能賣出肉價錢,沒本事,蝕得一屁股兩豁拉!”


    “阿陶,你我是自家人,所以這東西一定請你看看。你也不要顧麵子,憑良心講嘛,真就是真,假就是假。鑒定費,少不了你的!”大魁不管他話裏夾著什麽骨頭,伸手就往口袋裏掏鈔票。“你知道,大魁從來就不是那種小雞肚腸!”


    “嘿,我能要你的錢嗎?”阿陶笑著擺擺手,說道:“龍頭,不瞞你說吧,這幾年我在古玩市場風吹雨打,辛苦是辛苦,衣食卻不愁了,口袋裏有幾個小錢的。”


    “那你開個口,要什麽?”


    阿陶卻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


    “咦,你的城府倒是變得越來越深了!”


    “讓我開口說話不難,但有一個條件,你必須告訴我這東西的來曆,是別人送給你的,還是從哪裏淘來的?”


    “這……”大魁不由躊躇起來,“這跟真假沒有關係吧?”


    阿陶卻很頂真:“誰說沒有關係?就是有關係。”


    他說,弄清來曆是辨別真偽的第一關。冠形飾是古玉中的神聖之物,大都出土於良渚文化墓葬。氏族首領生前在祭祀時佩戴,死後便作為隨葬品。從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到現在,陸續有出土,有一些甚至還流散到了大英博物館、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芝加哥博物館,成了他們的寶貝。不過近幾年,仿造的玉琮、玉鉞和冠形飾不斷冒出來,悄悄地在市場流轉,價格的起伏也比較大。


    前幾天,就有個香港人手提一隻豪華皮箱,裏麵裝著一隻多節玉琮,特意來到玉琅市場,讓阿陶估估價。阿陶沒有說什麽,他已經開口說它至少值一千萬人民幣。玉質倒還不算錯,可是仔細看看,內膛有刀具切刻的痕跡,土沁和包漿也明顯是做出來的。跟圖錄上的玉琮很像,又有什麽屁用?哼,想錢都想癡啦!


    “阿陶,你不肯喝酒,那我們去茶樓坐坐,在這裏說話不方便呀。”大魁對冠型飾的來曆避而不談,“走吧!我的車就停在前麵。”


    “謝了,龍頭,”阿陶無論如何不願挪動腳步,斜睨他一眼,“你就讓我這下崗工人多賺幾個錢吧。下了兩天雨雪,剛剛放晴,生意還沒有開張呢……”


    “算了,你既然不肯給麵子,我就勉強啦!”


    龍大魁離開古玩市場時,聽見了阿陶在大聲驅趕麻雀:


    “哦噓!哦噓!……”


    在穀安,誰都知道哦噓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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