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最近,林光祖送給許廷高一份報告,要求政府批準瑞晶公司二期工程立項。二期工程總投資額為三千萬美元,將建造一家組裝筆記本電腦的工廠。對於外資項目難以突破的穀安市,這個消息無疑是能讓人眼前一亮的。然而,林光祖又提出,二期廠房應批租一千畝以上土地,董事會再三商議,認為必須在黿湖東岸選址,與他的一期廠區遙遙相對,一條紅線把西樵山也圈了進去。發改委已經表露出準備立項的意思。但在政府辦公會議上,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長站出來表示反對。他理正詞嚴地說:


    “西樵山遺址的文物考古意義,絕不是一兩個外資項目能比擬的。誰破壞了遺址,誰就是千古罪人啊!”


    許廷高覺得這個意見很對。文脈是不可複製,不可再生的,從城市規劃的角度看,再好的外資項目也不允許與之衝撞。


    小小的西樵山,沉寂了多年,如今竟同時被各方人士看好。市長權衡左右,一時難以決策。林光祖的報告,隻能擱置一旁,看來得到批準的可能已微乎其微。


    此刻,由於諸葛飛先生提起,許廷高聯想到了文化廣場遇到的動遷難題。很多往事也一下子從腦海深處浮現出來。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穀安的招商引資剛剛起步,跟如今是無法相提並論的。那時不僅僅是職能部門,連政協、宣傳部、婦聯、檔案局等等也下達了硬任務,不僅與每人的獎金掛鉤,還可以根據合同利用外資的比例,給予一定金額的獎勵,以此來調動幹部的積極性。家裏有港澳台海外關係的,都被動員起來了。


    林光祖正是在這樣的時刻前來考察的。


    當時接待他的招商幹部,無疑是全力以赴的。酒也喝得酩酊大醉了,歌舞廳也招過三陪小姐了,優惠政策也都拿出來了,十八般武藝樣樣不缺,總算與林光祖成功簽約。瑞晶公司作為首批前來投資的台企,理所當然地免除了很多規費,地價也是最低的。隨即,又引來了好幾家與他們業務有關係的企業。


    憑心而論,林光祖作為一個最早進入穀安投資的台商,對於推進穀安市的外向型經濟是有一定功勞的。作為投資者,他也頗有得益。這些年在穀安賺了多少錢,他心裏有數,不斷拓展的廠房也是標誌——這或許正是人們所說的雙贏。但,任何真理都是有時間地點限製的,真理過頭一點兒,就可能成為謬誤。


    許廷高清楚地記得,當初在劃定紅線的規劃圖紙上簽字時,他沒有任何猶豫。這是一片“飛地”——明明是在城郊鎮,卻一直由隔著一個寬闊的黿湖的黿湖村農民種植,他們常常抱怨乘船過來幹活不方便,遇到台風季節,湖上的波浪像狂奔的白毛牯牛,翻船死人的事屢見不鮮,隻能讓來不及收割的稻穀爛在田裏。然而老祖宗遺留的亂麻一團的問題,總有它存在的理由,不是誰想理清就能理清的。作為國有土地,規劃成工廠區,才算是順理成章。


    那個時候絕不會想象,偏僻冷清的黿湖沿岸,十多年以後居然會成為城市新區的核心。一座寬闊的公路橋飛架設在湖邊上,不僅便利了交通,更給城市增添了雄偉的一景。土地價格猶如三伏天溫度計的水銀柱,唰唰地往上升。


    畢竟時過境遷,瑞晶公司的廠區夾雜在一片端莊秀美的辦公樓中,讓人覺得不倫不類。何況,這家生產電子元器件和銅材、線路板,整天與鍍鋅、鍍鎳工藝打交道的企業,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汙染源。有政協委員寫了提案,說我們既要金山銀山,更要綠水青山;有了綠水青山,才有金山銀山。還列舉了一大串數據,希望政府加強治理,乃至將其搬遷。政府對此不能坐視不管。


    林光祖是一個商人,商人永遠追求利益的最大化。由於是政府請他搬遷,他趁機多要補償,也在預料之中。但是他乘機漫天要價,咬住不放,同時以三千萬美元的二期工程作誘餌——或者可以說威脅,試圖牽著政府領導的鼻子走,那就有些不講理了。


    宴請香港訪問團的活動,持續了兩個多小時,氣氛非常熱烈。諸葛先生臨走時說:


    “許市長,跟您相識,真是三生有幸!可惜今天太匆忙,過幾天我專程再來拜訪。”


    許廷高握著他的手,笑笑說:


    “好啊,隨時歡迎您。”


    黿湖賓館是一座新建的中西合璧的五星級賓館,由一座主樓和三座副樓組合成歐式建築,霓虹閃爍。一派江南風情的庭院裏則有人工湖、拱橋、花圃和竹林,環境十分優雅。


    把香港企業界訪問團的客人送走後,餐廳裏依然人頭攢動,杯觥交錯。停車場上仍幾乎沒有車位。這,無疑是穀安經濟發展興盛的一個象征。假如賓館門可羅雀,gdp就上不去了。


    許廷高想讓自己理理紛雜的頭緒,信步走向人工湖的環湖小道。無意間,發現了一個讓他頗有些驚訝的現象——庭院裏,石階上、橋堍下,噴水池邊,三三兩兩地散坐著休閑納涼的人們。他們有的啪啪地搖動扇子,有的嘻嘻哈哈逗著孩子玩,有的隨心所欲地敞開襯衫,躺在那兒,盡情享受安逸。幾對年輕人躲在樹蔭下,沉醉於親密的兩人世界。他看出,這些人不是賓館的客人,而是附近村裏的農民。黿湖賓館這個半開放的庭院,竟成了他們休閑的最佳去處。


    就在這時候,出現了兩個身穿製服的賓館保安。他們不客氣地揮揮手,讓這些人趕快離開。躺在石階上的人拍拍身上的塵土,嘀咕了幾句什麽,怏怏地走開了。


    許廷高心裏咯噔了一下。


    眼前的這個現象,耐人尋味。來往於黿湖賓館的,多是政要和企業界人士,出於尊嚴的需要,大堂門口貼了一張醒目的告示:“衣冠不整者謝絕入內”。可是,衣冠不整者還是大搖大擺走進了庭院。


    黿湖賓館,是為了營造招商引資環境而建造的,設計檔次很高,花費不少錢,也動遷了不少農房,終於成為穀安建設現代化城市的一個標誌。它與世世代代居住在四周的農民,難免會產生差異和矛盾。原因自然是多方麵的。越來越多的土地被批租,農民紛紛改變生活軌跡,他們對於自己家園的留戀,卻絲毫也不願消逝——要知道,黿湖賓館的主樓,就蓋在他們的宅基地上!這個碧波蕩漾的人工湖,原本是一片墓地,不少人家的祖墳就在這裏。如今卻蕩然無存……


    絕大多數市民的物質生活沒有根本差異的狀態,是城市社會的穩定與和諧的基礎。這跟現代都市社會中的消費主義,是截然不同的。我們是不是應當在現代城市重建一種集體生活和集體文化,建構出一個沒有“浪蕩者”的都市?孤獨感是現代城市最基本的心理體驗。在城市中,個體獲得了自由,卻喪失了歸屬感。你看這些失去了土地的寧民,他們生活在城市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孤獨。祖祖輩輩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盡管從表麵上看起來,他們不缺吃,不缺穿,也顯得挺悠閑。人是一種集體性的動物,人與人之間應當保有一種溫情與平和。今天,我們該用怎樣的方式,能讓他們在城市生活中找到歸屬感呢?


    這,恐怕是一個需要很多人來研究的課題。


    作為分管城市規劃的副市長,許廷高心裏很清楚,飛速發展的城市建設,已經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即使是老穀安人,有些地方幾個月不去,便變得不認識了。僅僅在三四年前,很多人還沒有想到,普通老百姓會擁有私家車。可是現在,買一輛十來萬元的轎車作為代步工具,已根本不稀奇。隨之而來的,是道路顯得狹窄了,停車場不夠用了,交通管理人員缺少了。有一天,他看見一位柱著盲杖的老人,蹣蹣跚跚地探索著,獨自朝前走。不時有急速的自行車和晃晃蕩蕩的黃魚車擦身而過,還有年輕人肆無忌憚的嬉鬧追逐,很擔心他該如何越過十字路口。即使是正常人,走路時也必須左顧右盼,提心吊膽。還有一次,在醫院門口,當綠燈亮起時,汽車緩慢地依次通過。他看見一個跳下路肩急於走向對麵的男子,竟伸手狠狠拍打汽車,責備它擋住了去處。幸好司機沒有跳下車與之吵鬧,否則馬路頃刻間就會堵塞。


    顯然,走路不僅要用雙腳,更要用腦子。


    在追求巨變、追求政績的狀態下,如何照顧各方利益,處理矛盾和衝撞,勢必成為一大難題。


    他忽然省悟,文化廣場的規劃中安排了群眾藝術館、圖書館、書城和博物館的項目,還是有些缺憾的,比如對大眾參與的自娛自樂的場所仍考慮得不夠。有哪片場地能讓他們跳健身舞、練太極拳、扭秧歌,卿卿我我地談戀愛,而不需要付一分錢呢?在某些人看來,這或許是低層次的需求,然而隨著城廓的擴大,越來越多的農民一轉身成為城市居民,也有越來越多的外地人湧入穀安,這是一個新的階層。他們的文化需求,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忽略的啊。還有,城市建設過多地考慮汽車行駛,行人與自行車卻顯得步履艱難,這也該加以重視……


    一轉眼,他又看見一個年輕女孩親昵地挽著一個老外的手臂,正迎麵走來,邊走邊竊竊細語。老外笑著,在她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女孩也不失時機地回吻了他。漸漸走進,他發現老外的額頭上刻著深深的抬頭紋,從年齡看,幾乎已是女孩的父輩,兩人的動作卻分明告訴別人,他們是情侶,甚而是夫妻。


    許廷高想,從前在穀安,馬路上出現一個老外,往往是要被圍觀的。如今不僅各種膚色的老外見怪不怪,很多年輕女孩甘願嫁給他們。跨國婚姻絲毫也不稀奇。


    時代的變化太大了。


    坐上轎車,司機按照慣常的線路往他家裏的方向走,沒走多遠,他突然一擺手:


    “等等,我先去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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