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崔百歲到處演出,感到無憂無慮的時候,家裏出事了。


    勞累過度的父親突然中風,半邊身體無法動彈。一個電報打到台北,媽媽十分焦急,立即趕到漢城去照料他。請當地的醫生看過,吃了許多藥,才有所恢複。可是漢城寒冷的天氣對他的健康並不利,母親決定將他接到台灣養病。


    父親的病,一養就是兩年,似乎一直都比較穩定。然而到了第三年的時候,病情卻有所加重。特別是他的血壓常常會升高,吃了很多藥都難以控製。隨著年齡的增大,脾氣似乎也比以前倔了許多。


    父親躺在病床上,常常叨念著自己的獨生子崔百歲,希望他能夠在自己的身邊。可是做兒子的身在軍營,還四處演出,根本無法回家看望患病的父親,這讓人無可奈何。


    做兒子的也很想盡孝道,好好服侍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有一天晚上,崔百歲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一心想回家去看看,向長官請假卻偏偏沒有被批準,於是隻能偷偷地從營房裏溜了出去。


    當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到家時,已經是淩晨兩點多鍾了。父親早已入睡,他坐在父親的病床邊,耐心地等候著,直到父親醒來,才輕輕叫了他一聲:


    “阿爸,我是百歲呀!我好不容易才趕回家來。你的身體……感到好一點了嗎?”


    崔顯大看見兒子坐在身邊,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喘著氣說:


    “百歲啊,你什麽時候來的?今天你別走了,在這兒和我多說說話,我們崔家隻有你一個兒子……我……”


    他還想說些什麽,可是一陣天旋地轉的頭暈,使他再也沒有力氣說下去。媽媽明白,他的血壓突然間又升高了。


    崔百歲趕緊去叫救護車,將父親送進了鬆山療養院。


    萬萬沒有想到,當天下午三點半,父親就溘然離開了人世。臨走時,他似乎有滿腹的話想和兒子說,可是兒子回來得太晚了,他心裏的話無法說出來,一切都來不及了。


    崔百歲感到萬分的痛楚,心裏就像是刀絞一般。他流著眼淚,與母親一起將他安葬。


    料理完所有的後事,才想起自己是偷偷地跑出營房的,根本沒有請假。這已經顧不及了。他隻覺得自己在許多地方對不起父親。本來還想尋找機會,回報父親對自己的愛,現在卻一切都成為不可能。從此以後,隻有自己與母親兩人相依為命了……


    把父親的喪事料理完畢,又把母親安排好日常生活,崔百歲才決定返回營房。他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把軍隊的紀律都丟在了腦後。但是即使馬上回去,也逃不了受處罰。那麽,還是幹脆主動地到憲兵隊去自首,隨便他們怎麽處置吧。


    果然,軍法無情。即使他投案自首,憲兵隊也沒有對他有任何寬容的表示。先是把他關押在看守所,接著又以“違犯軍法”的罪名,判了他兩年徒刑。


    關在監獄裏,失去了自由,生性活潑的軍人實在覺得這是煎熬,難以忍受的煎熬。他時刻想著外麵的世界是那麽的精彩,那麽的誘人,晚上做夢常常夢見父親拉住自己的手,在病床邊和自己說話。父親講了很多很多,醒來時卻一句也不記得了。


    不過,他還是運氣好的,隻吃了一年的官司,就被提前釋放了。在判刑期間他還經常參加藝工隊,去監獄內的油漆工廠、火柴廠為打工的犯人演出,盡管每天下午五點之前必須回到監舍,可這畢竟要比整天麵對冷冰冰牆壁要好得多。


    終於熬到釋放回家,他像飛出了籠子的鳥兒一樣,感到興高采烈。現在,他可以正式退役了,盡管因為吃了官司,拿不到一分錢的退役金。能獲得自由,是最大的願望。未來的日子怎麽過,全都是未知數,他卻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崔百歲一時沒找到工作,在台中街頭流浪。


    他身上沒有幾個錢,可是住旅社卻每晚要花五十元,而且十二點鍾之前不能回去——他拿不出有效證件。假如警察來檢查登記冊,肯定會來找他的麻煩。


    一天晚上,他在市區的馬路上漫無目標地遊蕩,經過自由路的時候,忽然看見前麵的黑貓酒吧前圍著一大堆人,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幹什麽。黑貓酒吧是一家裝潢十分漂亮的娛樂場所,隻允許美國人出入,本地人即使有了錢也無法進去。


    崔百歲很快擠進了人群,不由吃了一驚。


    隻見一個美國黑人一手拎著啤酒瓶,一手正野蠻地毆打著一位台灣的女孩子。看樣子,那女孩子是酒吧的服務小姐。黑人嘴巴裏罵罵咧咧的,伸出拳頭,粗野地朝著女孩子的身上亂打,打得她無處躲藏,隻能雙手抱著頭,蜷縮在地上,實在是太可憐了。


    四周圍觀的人很多,卻一個也不敢站出來為她說話。


    崔百歲忍無可忍,一個男人居然在這兒毆打女孩子,逞什麽英雄?而且你是美國人,憑什麽要毆打中國人?真是太無理了!即使女孩子有錯,也不應該這麽打她呀!


    “喂!你……住手!不許打人!”


    他一時不知道從哪兒湧出的勇氣,跳上一步,揮舞拳頭就向美國黑人砸了過去。


    黑人見崔百歲人長得不高,單槍匹馬與自己搏鬥,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裏。可他沒料到崔百歲是學過拳術的,又十分勇猛,一點也不怕死。黑人招架不住,不由得倒退了幾步。


    這時候旁邊的許多台灣人也憤憤不平,衝上前來支持崔百歲。黑人一下子變得勢單力薄起來。


    突然,黑人砰的一聲把手裏的啤酒瓶砸斷,掄起鋒利的半截瓶子,瘋狂地亂揮。嘴巴裏嘰裏咕魯地罵著人,一邊揮舞瓶子,一邊往後退卻,隨即逃之夭夭。


    人們圍了上來,紛紛誇獎崔百歲做得對。被崔百歲救下來的女孩子連忙跪在地上,向他磕頭,心裏有說不出來的感謝。


    崔百歲根本沒把這當一回事,笑了笑,勸她趕快回家去,免得再有什麽事情發生。他自己也感到有些累,該去旅社歇歇了。


    到了旅社,他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沾滿了鮮血,仔細一檢查,原來是右臂被黑人的啤酒瓶子劃傷了。怎麽會劃傷的,他絲毫也想不起來。他沒有錢去看醫生,弄點紅藥水抹抹,再用紗布包紮一下,往床上一趟,也就算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旅社的服務生告訴他,有一個女孩子來找他,已經等了一會兒了。他出去一看,原來正是昨夜的那個女孩。女孩說:


    “大哥,昨晚看到你渾身是血,回家後連忙尋找衣服,好讓你換掉。可今天找了很久才找到你住的地方。”


    她猶豫了一下,又說:“大哥,你住在這裏不方便,如果不嫌棄的話,不妨住到我們家裏去,我們家雖然不寬敞,總是要比旅社自在些。”


    崔百歲知道,憑自己的身份,住旅社確實也不合適。於是聽從她的話,住進了女孩子的家。女孩子原來是酒吧的服務生,現在也不去那兒上班了,整天陪伴著他。他這才曉得,女孩子比自己大好幾歲。看起來似乎對自己很有點意思。


    然而崔百歲不能老是這樣混下去,他對自己說,必須趕快去尋找一個合適的工作,掙一份工資,慢慢求得以後的發展。


    半個月後,他告別了女孩,跑到一家戲院門口,看見貼著一張招聘燈光小工的廣告,立即去報了名。


    他很快被一家歌舞團錄取了。


    從此以後,崔百歲進入了演藝圈,正式開始了當藝員的生涯。


    不久,不願滿足於當燈光小工的崔百歲,又跳槽進了彩虹歌舞團當演員。這個劇團人數不多,陣容卻比較強大。他們四處演出,從台北跑到台南,從台中跑到高雄,既逍遙自在,又有可觀的收入,與在軍隊內刻板緊張的生活完全是兩回事。


    盡管崔百歲在部隊裏獲得過最佳男主角稱號,那是一個令人驕傲的榮譽,可坐了一年多的監牢,畢竟令人傷心,不願再提起。所幸一切都成了過去,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來到彩虹歌舞團,更讓崔百歲感興趣的是劇團裏有許多長得很漂亮的女演員,她們為他的風趣幽默所吸引,一有空就與他打打鬧鬧,康樂隊裏哪兒可能有這樣的樂趣呢?


    就這樣過去了不少日子。


    崔百歲發現,自己確實很適應演員的浪漫生活,整天唱唱跳跳,沒有什麽約束,也沒有憂愁。即使在舞台上,也能隨心所欲表演。崔百歲擔任醜角,他果然也有幽默滑稽的天賦,隻要他一出場,還沒有開口說話,稍稍做幾個動作,觀眾們看見他嘻皮笑臉的樣子,就忍不住捧腹大笑了。他特別有說話的天賦,常常以南腔北調的方言,充滿了笑料的話語,逗得觀眾們哈哈大笑,連眼淚都要流出來。


    劇團因為他的加盟,票房收入比以前明顯增加,比起別的劇團隻能靠女演員的大腿舞來吸引人,演出效果好得多,團長自然對他格外看重,還讓他擔任舞台監督,負責管理演出事務。


    他們外出演節目,總是十分認真。有一次來到台南的一個偏僻小鎮,那兒有家關廟戲院,舞台條件也算是過得去。誰知老天不作美,傍晚時分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地不肯停。觀眾出奇地稀少,崔百歲從台上看下去,隻見前排坐著三個人,後排坐著一個老頭。演員們問他,今天演不演。他想了想說,還是要演的,不能休息。雖然觀眾沒有演員多,可他們特地冒雨來了,我們要更加賣力地演給他們看才對呀。


    於是照樣演出。


    冬天的夜晚本來就黑得早,又是下雨天,坐在前排的三個觀眾看了一半,就陸續走光了。隻剩下後排的那位老頭,還默默地坐著。


    這時候,又有人問崔百歲:“要不要算了吧?”


    可是他依然覺得不能結束,即使是一個觀眾,我們也應該演完。沒想到,所有的節目都演完了,那個老頭還是不肯走。崔百歲感到十分奇怪,忙上前去問他:


    “老人家,你還想看什麽節目呀?”


    老頭說:“我早就打幾個磕睡了,我正等你們演完,把大門關上呢!”


    原來他是關廟戲院看門的!


    不久,崔百歲與一個名叫馮倩倩的女孩相識了。兩人一見鍾情,從墜入情網到結婚,這個過程隻花了短短幾個月時間。馮倩倩長得挺漂亮,她的父親是空軍軍人,家裏的經濟條件也比較好。


    但是崔百歲從小無拘無束慣了,玩心很重,盡管已經結婚,有了一個溫暖的家庭,卻不願因為有了太太而失去自由,寧可整天嘻嘻哈哈地混在歌舞團裏,即使回家也往往呆不住——這終於導致了他與馮倩倩的感情隔閡。


    在歌舞團除了上台演出,空閑下來的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打發,他就慢慢地跟那些老藝人學會了麻將和牌九。在演藝界,參與賭博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在台灣各地公演的過程中,他恰好遇到了香港邵氏電影公司的一位導演。導演頗有目光,認真地看了他演的節目後,覺得是一個可以造就之才,很快與他簽訂了為期四年的基本演員合同。這時候,崔百歲已經答應台北中央酒店去那兒表演一年,想延期這份合同。盡管這樣,導演仍然表示同意。恰好國聯公司的董事長李翰祥先生也看中崔百歲,希望他加入國聯,去那兒當演員。崔百歲很遺憾地告訴李翰祥,自己已經和邵氏簽定了合約,所以隻能表示歉意。


    沒想到,正當他很想好好舒展自己的才華時,卻再一次收到了服兵役的通知書。按照身份證上的年齡,他必須進部隊服役,非去不可,一點餘地也沒有。


    他有口難言。當初為了推遲幾年服兵役,曾經在辦理身份證時做了手腳。誰知道,年齡提前得太早了。即使已經當過兵,已經退役了,按照身份證上的年齡,他還應該服役。怎麽解釋都沒有用!


    崔百歲很懊惱。


    若幹年以後,當他厭倦了當兵,厭倦了娛樂圈,尋找到機會經商辦企業,進入經濟界時,他才真正懂得,什麽叫做兵不厭詐。


    從經商開始,他不再叫崔百歲了,而是成為林光祖。林,是媽媽的姓。盡管他不是媽媽親生的,媽媽卻是他最親的親人。他不想再用崔百歲的名字,希望自己脫胎換骨,開創一番新的天地。


    不過,從內心說,他還是很感謝父親。父親終究給了他經商的頭腦。當然,他也超越了父親。否則,世界上就沒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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