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心裏不太情願,許廷高還是出席了林光祖舉辦的商務酒會。人,常常會身不由己。


    考慮到方方麵麵,他把建設局、招商局和外經貿局的幾個局長也一起帶去了。臨走時,靈機一動,又打電話通知了李安浦。他估計林光祖會談到西樵山的事,沒有人比李安浦更懂得西樵山。


    李安浦聽說是參加林光祖舉辦的宴會,在電話裏連連推辭:


    “許市長,我這個人隨便慣了,不登大雅之堂的。再說,喝了酒還會過敏,渾身皮膚紅得像燒熟的蝦……”


    許廷高朗聲笑道:


    “嗬,你擔心是鴻門宴?不會的。你的任務是認識認識跟你不相同的人,不要老是把自己關在文物倉庫裏。你要讓他們明白,穀安是有文化的。文化是軟實力嘛!”


    “那……好吧。”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便推辭了。


    設在黿湖賓館的酒會,規格並不低,氣氛卻意外地輕鬆,甚至帶有一些老朋友聚會那般的隨意。看來真的像林光祖所說的那樣,僅僅是為了聯絡感情,交朋友。


    林光祖特地拿出從台灣帶來的兩箱58度金門高梁,熱情招待各位賓客,而且擺出了一醉方休的架勢。他如數家珍地向穀安市的幾位領導介紹,金門高梁是用金門特產旱地高梁和當地甘甜的泉水、純淨的空氣,承襲傳統古法所釀造的白酒。


    “我不必為它做廣告。可它確實是風味獨特,清香醇正,甘潤爽口。許市長,你至少應該嚐嚐……”


    “好,給我斟一杯!”


    許廷高是有備而來,他本來有些酒量,但從不顯露。在有節製地將火辣辣的液體灌入腸胃時,腦子始終保持著清醒。看看旁邊,那些來自台灣、香港、日本、澳洲的客商們,你敬我邀,推杯換盞,已經一個個臉色酡紅,精神豪爽,妙語連珠。酒確實具有獨特的魔力,剛進門時的那些陌生、拘謹和客套,轉瞬間都被酒力驅散了。


    他暗忖,酒本來隻是一種液體,一種飲料。可是,一旦被引入人際交往後,就成為情感的特殊黏合劑,就超越了它的自身。全國各地都有各地的名酒——貴州的茅台、四川的五糧液、安徽的口子窖、江蘇的今世緣、浙江的女兒紅,穀安農村老百姓也用稻穀釀酒,叫作“九月白”,味道很甘醇。如今又能品嚐到來自台灣的金門高粱。在一個地方能品嚐到各地的酒,無疑是象征著地域文化的融合。看來,曹操的詩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最應該體味的,還是他對曆史文化的感慨。


    作為主角,林光祖一邊喝酒,一邊用夾雜閩南話的普通話,講著各種各樣的笑話,與客人逗趣,絲毫也不涉及宴會的主題,也許他真的不想讓宴會有什麽明確的主題。


    “你們還記得不記得,那時候台灣也規定,誰都必須厲行節約,凡是公務活動請客吃飯,隻能用梅花餐——四菜一湯,在桌上像一朵梅花,誰也不準許違反。所有的軍工教人員,一律不準出入風月場所,什麽舞廳啦,酒吧啦,都不準進去。如果被查獲了,將記過一次,情節嚴重的,要受到更加嚴格的處分……”


    “哈哈,規定是不錯呀,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很難管得住呀。”


    “是呀,從台北到南部出差的軍工教人員,吃過晚飯後,常常被邀請去歌廳看表演——參與健康的娛樂,可不受約束喲!”


    “什麽叫健康,什麽叫不健康,誰能分得清?”


    提起看表演,諸葛飛也來了興致。他說:


    “許市長,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


    上世紀七十年代,台灣有一個才華出眾的演員,名叫許不了。許不了本來是一個孤兒,最初在魔術團當學徒,因為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就認魔術團團長葉柏華為義父,取名葉伯樂。有一次,魔術團正在演出期間,誰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葉伯樂突然失蹤了。義父葉柏華感到很奇怪,連忙派人四處尋找,卻怎麽也找不到他。兩三個月後,中國電視公司播出了閩南語連續劇《白蛇傳》,人們驚奇地發現,那個失蹤了很久的葉伯樂,居然在電視劇裏出現了!他扮演的是許仙身邊的一個書童,名字叫許不了,竟演得非常出色。


    從此,人們都記住了他。


    葉伯樂從小沒有讀過幾天書,缺乏文化,甚至連劇本都無法看懂,可是很有天資,腦子格外聰明,隻要給他講過的台詞,他一會兒就記住了,在台上演得活靈活現。隨著電視連續劇的播映,許不了的名字越來越響亮。觀眾們往往不是為了看男主角許仙,而是為了看許不了。於是,葉伯樂幹脆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許不了。大名“葉伯樂”反而漸漸被忘記了。


    然而,許不了有一個毛病,就是太喜歡喝酒。最初因為口袋裏沒有幾個錢,常常喝那種劣質的米酒。價格很便宜,酒性卻很凶烈。劣性酒喝上了癮,天天都手不離杯。他成名以後,收入大大增加了,可是依然不習慣喝葡萄酒、啤酒和洋酒。


    製片人楊登魁看中了許不了的才華,為了使他能夠有健康的身體,在藝術上更上一層樓,千方百計勸他戒酒,甚至派了兩個人專門監視他,不準他繼續喝酒。許不了口頭上答應了,心裏卻依然離不開酒。別人要限製他,他就把酒倒紅茶中,看起來像是喝茶,很方便地混了過去。等到醫生發現他的肝髒越來越差時,已經來不及了。


    肝髒硬化所造成的痛苦,讓許不了難以忍受,隻好請醫生用嗎啡來止痛。最初,他要登台演出前,必須打一針嗎啡,兩個小時以後再打一針,但後來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再往後,一旦離開了嗎啡,他根本就無法登台演出。許不了的演出實在太艱難了,他在前台表演,後麵有護士等候著他,演了十分鍾,馬上到後台打一針嗎啡,喝一口酒,然後繼續上台。在後台休息時,臉上有無數黃豆大的冷汗滾下來,嘴裏嘶嘶地倒抽冷氣。可是,劇場外麵的海報卻寫得非常誘人……


    諸葛飛感慨地說:“後來,許不了帶著無法排解的痛苦,離開了人世。死的時候隻有三十二、三歲,連婚都沒有結。如果有人好好照顧他,是不會這麽慘的啊!”


    許廷高點點頭:“人啊,很多時候不是為自己活的。尤其是那種有名聲的公眾人物,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不過,造成許不了這種悲劇的,怕是複雜的社會因素。”


    李安浦不擅酒,喝了兩小杯下去,臉頰上便浮起酡紅,也沒什麽拘謹了。聽他們天南海北地亂吹,他也來了興致,說:


    “我也來講一個故事,一個假畫賽過真畫的故事。”


    見許廷高點點頭表示讚許,李安浦開始說了:


    “郎世寧你們不會不知道,意大利人,清朝宮廷畫家。有一個叫金二爺的,聽說的人就不多了。他是吃皇糧長大的,前輩有人在內務府掌管禦馬……”


    幾句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住了。


    李安浦說,清光緒二十六年的時候,宮廷裏藏有一幅郎世寧的《百馬圖》,一度曾被太監偷出宮外,金二爺獲悉後,借來臨摹過。到了民國年間,有一個專門做假字畫生意的人梁某,遇上了窮困潦倒,在什刹海擺地攤的金二爺。無意中得知,金二爺有兩把刷子,作畫的技藝並不低,對於郎世寧《百馬圖》的評價更是一針見血。梁某思忖一下,決定以三年為期,聘請金二爺仿製《百馬圖》。支付的酬勞,是每月三十元生活費。這可相當於金二爺在北京政府當差時的薪水呢!那個時候,這些錢養一個八口之家,還綽綽有餘。


    靠了這些錢,金二爺不僅不再擺地攤,而且續了弦,有了家室,生活過得很安逸。不到一年,兩幅仿製的《百馬圖》就畫成了,精美得無可挑剔。可是他故意拖延著,一直到了三年期限,一天也不早,一天也不晚,終於把畫交出來。交畫時,又向梁某索要了二百元酬勞。


    梁某在這兩幅畫上,補了題跋,鈐了乾隆的五顆印璽,又按照宮廷格式做好裝裱。很快,有人以三千元的價格,買下了其中一幅。梁某心中暗喜,論成本隻有兩千元呀。


    “還有一幅賣給誰了呢?說來也有趣,賣給了陳璧君。陳璧君是誰?汪精衛的夫人。她十分喜愛字畫,自己會畫上兩筆,鑒定字畫也有些眼力。她覺得,這《百馬圖》上的一百匹馬,無論行、靜、俯、臥、奔,每匹馬的全身各部位都畫得比例勻稱。乾隆的印璽、諸位大臣的題跋、筆記印色也都渾然天成。盡管把畫拿去給她看的人,坦率地告訴她畫是贗品,誰知她剛愎自用,怎麽也不相信。不管三七二十一,付了半價,把《百馬圖》拿下了。半價是多少?五千元。


    “後來,汪精衛為了拍希特勒的馬屁,將這幅《百馬圖》作為希特勒五十大壽的禮物,送到了德國柏林。希特勒是洋盤,他哪兒知道,這幅畫根本不是郎世寧的作品!”


    一段故事,聽得眾人唏噓不止。


    “是啊,假作真時真亦假呀。”


    “張大千當年也常常仿石濤山水,連黃賓虹都誤以為是真跡呢!”


    “這金二爺也不容易,仿得比真的還真!”


    “…………”


    許廷高不由暗忖,顯然是由於利欲的驅使,人們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千方百計地以假亂真。李安浦的故事,真是耐人尋味。其實,何止是書畫界、文物界呢?在這個世界上,任何領域都可能有作偽,都可能有贗品,都會誘人上當受騙。誰都想不被人唬弄,練就一副火眼金睛,然而這又談何容易?


    宴會仍在熱火朝天地進行。金門高粱幾乎讓人們全都成了豪氣衝天的“酒國英雄”,手一抬,頭一仰,總要見杯底。兩個小時後,所有的人都醉醺醺的,大聲地說著笑話、大話、胡話、蠢話。尤其是那個諸葛飛,摟住了李安浦的肩膀,稱兄道弟,推杯換盞,纏住他,反反複複地要講西樵山出土的古玉器。李安浦本來是跟酒沒緣分的,今天似乎也破例了。幾杯下肚,走路搖搖晃晃,不能不扶住桌子。嘴巴裏究竟講了些什麽,連自己都不知道。


    也許,惟獨兩個人始終保持清醒。


    一個是許廷高。


    一個是林光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千年試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桂林一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桂林一葉並收藏千年試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