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暮,池田終於到了家裏,父親還沒有回來,可能還在居酒屋裏泡著吧。


    從冰箱裏拿出一根速食棒,然後鑽進暖爐,打開電視,這就是池田除了睡覺以外最珍惜的時光,在電視前一邊吃最貧寒的家庭才會儲備的垃圾食品,一邊完成作業。


    從很小的時候起,電視仿佛成了池田的父親,在屬於他的那本書裏也有這樣的句子:“電視不會喝醉酒回家,電視不會把我忘在動物園,電視不會打罵我,電視才是教我做人道理的家夥”。


    他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能像那些虛構故事的主角們一樣,某天會突然遭遇外星人、或遇到神秘少女、或被政府秘密機構征召、甚至是被一道閃電帶往另一個世界,從而改變自己的一生;他更希望自己能像那些影片裏的英雄一樣被人依靠,而不是藐視和欺壓。


    但每天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池田都要麵對殘酷的現實。


    生活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來說,竟已是如此痛苦。


    最深切的恐怖,並不是來自眼前,而是未來;最徹底的絕望,並不是你還不清楚未來,而是即便還年輕,但已能預見自己可悲的一生。


    不知何時,池田手裏的筆停下了,他看了一眼牆上的鍾,十點二十分,父親依然沒有回家。


    池田從暖爐裏出來,重新來到家門口,穿上了鞋子,快步朝夜色中行去。


    僻靜的街道上,這個少年露出從未有過的認真表情,眼鏡下的眼神甚至頗有些駭人與猙獰。


    天一的書店已經關門打烊了,池田經過時本來還想進去再確認一次,但很顯然敲門是得不到任何回應的。


    “既然已經出來了,就絕不回頭!”池田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他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學校已將近午夜。漆黑的校園,隻有門衛的小屋中還有一點點燈光。


    到了這個點,執勤保安應該早已經睡著了,因為校方規定上夜班的保安在午夜以後到五點這段時間要巡邏一次,這幫家夥通常就很早睡下,到第二天四點左右起來,巡邏之後直接出去買點早餐什麽的。


    學校大門並不高,橫向折疊拉伸式的設計,池田沒費什麽勁就翻了進去,一路走到教學大樓的前麵,他終於停下了腳步。


    一鼓作氣地來到了這兒,才發現教學大樓的門在晚上是用一把環形鎖給鎖上的,也許對虛構的英雄們來說這不是什麽難題,但池田是束手無策了。


    “我在想什麽呢……”池田苦笑。


    他轉身準備回去了,一邊低聲自言自語:“沒辦法了呢……別說現在兩手空空,即便是事先預料到了這種情況拿著根管鉗過來的話,破壞學校公物也是很嚴重的事情吧。”


    池田真的很恨自己,他也知道說這些廢話毫無意義,事實就是,即便他是下定了決心要做某件事的,也會因為任何一樁很小的意外狀況而輕易放棄。


    “我果然是個廢物而已嗎……被人叫做濕蚊香也是活該啊……”池田的內心開始了自我折磨,他不甘心地回過頭去又望了一眼教學大樓,仿佛這樣做就還有機會能找出一絲希望來。


    “那個是!”池田忽然瞪大了眼睛,希望真的出現了,他那悲慘的人生中,竟也會有意外的好運。


    走得越近,池田看得越是分明,一樓的走廊有一扇窗戶沒有關好,留著很小的縫隙,乍一看並非十分明顯,但卻被自己回頭這一眼給發現了。


    來到窗前,深呼吸,寒夜裏清冷的空氣衝入腦中,他伸出手去,拉開了窗。幾秒後,他順利地爬進了走廊。


    池田抑製不住心中的興奮,渾身都在發抖,數小時前天一的那句話猶在耳邊:“午夜時潛入到鬆尾的辦公室裏,隨便拿一樣他的東西出來,我就允許你看三浦的書。”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對方會提這樣的要求,更不知道為什麽對方會認識鬆尾和三浦,但有那種寫滿人心聲的古怪書籍做鋪墊,這種事也並不能說有多古怪了。


    直到站立在教員辦公室的門前時,池田的心中還不能說是十分的堅定,畢竟他是池田啊,那個被人揍了都不敢還手的池田,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此刻正在做那麽出格的事情,但這從未嚐過的體驗卻也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恐怕此刻他的腎上腺素分泌得已有些太多了,伸出去拉門的手抖得非常厲害。


    門開了,清朗的月光下,最先進入池田視線的是一雙腳。


    一雙離地的腳,兩隻腳的腳尖偏向內側,搖搖晃晃地懸在半空。


    池田覺得自己的心髒停止了跳動,他的視線本能地上移,不久就看到了鬆尾的臉。


    雙眼的眼球鼓起,半吐舌頭,臉色紫黑,這顯然已是死透了。


    “啊……啊……咳……唔……”池田坐倒在地上,朝後方急退,他的後背很快便貼住了走廊的牆壁,他一開始想叫,隨即想吐,不過最終,他用雙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無論是喊聲還是胃酸都給憋了回去。


    不能喊,因為招來保安後他不能解釋自己半夜來學校的原因;更不能吐,因為會在現場留下明顯的痕跡。


    池田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腦中會有這麽清晰合理的思路,如此冷靜的判斷竟是在如此恐怖的環境下冒了出來,難道自己生性殘忍,或是對死亡麻木不仁?


    由不得他想太多,眼前需要思考的問題是,接下來該怎麽辦?


    “從這個狀況來看,鬆尾八成是自殺的,但如果報警,在午夜潛入學校的事情是怎麽都說不清的,即便調查到最後證實鬆尾的死與我無關,學校也絕對會開除我。”池田權衡計較一番後,猛捶了自己的大腿幾下,然後勉強支撐著站了起來。雖說腿還是有些軟,但至少疼痛使其恢複了一些知覺,可以行走了。


    池田走進教員辦公室,視線刻意回避開鬆尾那可怖的麵容。他匆匆繞過懸掛的屍體,從鬆尾桌上的筆筒裏快速抓了一支筆,然後頭也不回地就跑。


    從三樓一路猛衝到了一樓,池田來到了自己翻進來時的那扇窗前,剛想跨出去,低頭時卻忽然發現了一件事,窗台上竟有兩種不同的腳印!


    剛才進來時是背光,自己的影子遮住了窗沿沒注意到,而此刻在白皙的月光下,這個發現讓他毛骨悚然。窗台上的鞋印有兩個,鞋頭均是朝著走廊這一側,而其中一隻鞋印明顯要比另一隻大。那個比較小的鞋印估計是自己的沒錯,但那個大一些的呢?


    在這種時候,他的思維竟是出奇得敏捷,池田很快有了答案,較大的腳印應該是鬆尾留下的。因為晚上七八點的時候,保安會在睡下之前先把教學大樓和體育館的每個房間都巡視一番,確認沒有什麽異常後才鎖門。所以鬆尾不可能在那之前就已自殺,他一定是在八點後潛入學校,然後才死亡的,這也解釋了為什麽隻有朝走廊裏的腳印,而沒有返回的。


    想明白了這點,也就沒什麽好怕了,池田翻到窗外那一側,仔仔細細地擦幹淨自己進出時的腳印,甚至連窗戶邊緣上的指紋都抹掉了,而鬆尾的腳印他沒有去碰。


    自覺沒留下任何痕跡的池田把手縮在袖口中小心翼翼地拉上窗,使其回到自己來時那樣的狀態,接著便迅速逃出了校園,在回家的路上狂奔起來。


    而與此同時,教學大樓那漆黑的走廊裏,有一個人影正望著池田離去的背影,默默地佇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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