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雲霄撫摸著那雙樣式普通的靴子,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久未相見的婉婷。從前,也是婉婷,隻有婉婷,會這樣待他好,關心他的一點一滴。如今,婉婷怕是早成了枝頭婉轉滴瀝的黃鶯兒,飛得越來越高了吧。竟是宓姌,拿這個來回報他。


    他抑製住心頭情緒的起伏,慨然道:“多謝小主。”他望著宓姌唇邊一點甘甜如露的笑容:“小主仿佛很高興。”


    “今日有期待,所以高興。明日身在其中,或許發現自己期待的並無預想中好,便無今日這般高興了。”


    “那小主還是一心想出去?”


    宓姌嫣然一笑:“留在這裏,和你一樣隔著一堵牆,數著今日的青苔又長了幾寸,牆上的黴灰是否沾染了衣衫嗎?困坐這裏是死,出去也未免是死,但我還是想爭一爭,試一試獵食都市。”


    林雲霄聽她婉聲道來,不知怎的,心下卻生了一股豪情壯誌,這麽些年被人冷眼瞧低,這麽些年不得出頭,他的心思,何嚐不是和宓姌一樣。不搏一搏,試一試,豈不辜負了自己,辜負了一生?


    他捧著那雙靴子,心意隻在電轉間便落定了。他誠懇請求:“若是小主願意,可否帶我離開冷宮,覓一份前程?”


    宓姌清簡的薄薄衣衫被風微微卷起,她微眯了雙眼:“你想離開這裏?為什麽?”


    他抬眸,坦然道:“與小主一樣,心中不甘。心中有所求。”


    宓姌淡然一笑,望著天際升起的一抹淡淡月華,怡然吟誦道:“竹院新晴夜,鬆窗未臥時。共琴為老伴,與月有秋期。玉軫臨風久。金波出霧遲。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這首白易《對琴侍月》雖然合了眼前之景,但少了琴音也不夠風雅。我卻隻喜歡‘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這一句。你救了我許多次,我一直無以為報,許你一個好前程,就當是謝你吧。”


    林雲霄心下歡悅,一時也不知說什麽,隻是深揖到底,默然含笑。


    宓姌望著滿院清亮月光。亦不覺含笑。


    次日午後,樂子帶著皇帝身邊進忠、進保兩個小太監一同前來迎候,服侍梳妝更衣的兩位姑姑都是皇帝跟前積年的老嬤嬤了,手腳最是利索,也會做事。按著妃位。宓姌本該穿金黃色立龍戲珠配八寶壽山江牙立水、立龍之間彩雲紋的貂緣朝袍。戴鏤金飾寶的領約,頸掛朝珠三盤,頭戴朝冠。宓姌望了那一襲金光燦爛的衣裳,笑道:“本宮是回家去,而非年節慶賀。怎麽本宮離開這裏,還要歡天喜地大鳴大放才能出去麽?”


    樂子忙賠笑道:“姝妃娘娘的意思是?”


    宓姌含笑道:“本宮回去見自己的夫君,何必穿戴成這樣隆重輝煌,免得叫人笑話。便是穿家常衣裳就是了。”


    樂子會意,即刻吩咐人換了一身新衣裳來,便退到門外由著嬤嬤們替宓姌梳妝。梳的是垂雲髻。中間以扁方繞成如雲蓬鬆,兩端微微垂落至耳邊,越發顯得飽滿而不失小女兒嬌態。烏黑的雲髻挽成,飾以玉環同心七寶釵,金鑲玉步搖,紫鴦花合歡圓璫,飛翹的燕尾上墜著鴛鴦蓮紋金蝶白玉壓發,玲玲一動間,便有細碎的金玉珠子輕輕搖曳,合著正落在眉心的紅珊瑚垂珠,越發添了麵頰一抹豔色。


    涅筠伺候她換上真紅色金華紫羅麵織錦長袍,在領口別上一枚赤金鳳流蘇佩。衣襟和袖口都密密繡上綴滿細密米珠的“金玉滿堂”紋花邊。一色的九鸞飛天金絲暗繡折枝花卉圖,映著裙角舒展的蘭花花飾,以五顆鎦金鏤空銀質扣將琵琶如意紋鈕絆住,再配著底下鴛鴦百褶鳳羅裙,絲滑緞麵在陽光下折出亮光,上麵的鴛鴦暗紋,也隨著光線一絲一絲透顯成痕,幾欲展翅飛起。嬤嬤們替她戴上乳白色三聯東珠耳墜,尾指上套的金護甲上嵌著殷紅如血的珊瑚珠子。宓姌對鏡自照,整個人仿似新雨當中枝烈豔豔的初綻薔薇,灼豔而奪目。


    待到一切停當,涅筠蹲下身替她穿上胭脂紅緞繡竹蝶紋花盆底鞋。胭脂紅的底子上,釘綴著玉石做的萬字不到頭圖案,並著蝙蝠和彩帶等紋樣,諧寓“萬代福壽”;鞋幫上繡製紛繁細巧的竹蝶紋,鑲以金線盤成的曲水紋絛邊,精巧無比。樂子忙恭恭敬敬伸手,宓姌扶著樂子的手站起身來,知道自己要穿著這雙鞋,一步一步走到來時的地方去。


    宓姌打扮穩妥,扶著樂子的手徐徐起身:“這身衣裳是你挑的?選的是鴛鴦紋飾。”


    樂子堆了滿臉的笑意:“奴才哪裏會挑這個,是皇上選的呢。”


    宓姌低頭,細細看著那精致的鴛鴦暗紋。是呢,“鴛鴦於飛,肅肅其羽。朝遊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


    鴛鴦,原是相伴終老的愛侶,可是又有幾人知道,雌鳥辛苦受難之際,雄鳥便會另覓新歡,做另一對愛侶無盡仙路全文閱讀。那天長地久,合歡月圓,原是世人自己蒙騙自己的。


    她無言,隻是由著樂子扶著她的手,緩步踱出這住了數年的冷宮。宮門深鎖的一刻,她忍不住再度回首,那破朽灰敗的回廊屋閣,積滿了蛛網與塵灰的角落,終年長著潮濕青苔的牆壁,她都不會忘記。可是此時此刻,再看一眼,是要自己牢牢記住。


    再不能回來,再不能落到這樣的境地裏。


    宓姌決然轉身,扶著樂子的手穩步踏出去。她一直生活在這後宮裏,哪怕發落到冷宮,都從未離開過這裏。可是走在舊日熟悉的甬道長街上,周遭東西六宮的殿宇輝燦依舊,欽安殿、漱芳齋、重華宮、儲秀宮,都跟往日沒有半分差別。連地上青磚的花紋,都是熟悉透了的。


    她一步一步穩穩踏在上麵,似是踏著自己的心潮起伏。她終於,又走了出來。兩邊的宮人們見她穩然前行,忙一個接一個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視。


    宓姌含了一縷氣定神閑,暗自慶幸原來自己已經那麽快適應了重出生天的生活。待走到儲秀宮門前,卻見一個容色極明豔的女子領著侍女站在門外,輕輕向她一福致意:“姝妃娘娘萬福金安。”


    宓姌見她長眉深目,首飾隻以綠鬆石、蜜蠟與珊瑚點綴,明豔不可方物,衣著打扮也格外的明麗華貴,隻是十分陌生,便矜持道:“這位是……”


    樂子忙道:“儲秀宮鹹富宮主位舒嬪葉赫那拉氏見過姝妃娘娘。”


    宓姌微微頷首:“舒嬪妹妹有禮了。隻是天氣冷了,妹妹怎麽還守在風口上。”


    舒嬪微微一福,神色卻是淡淡的:“妹妹今日與姝妃娘娘同喜,所以怎麽也要來賀一賀娘娘,迎候娘娘入主翊坤宮。”


    原來這一日是宓姌出冷宮複位姝妃之日,皇帝亦冊封了舒貴人葉赫那拉氏為舒嬪。這一下激起千層浪,倒比宓姌出冷宮更引了眾人注目。驟然封嬪在後宮是極為罕見之事,兮貴人身懷有孕恩寵甚厚之時,也不過被封為嬪,可見這葉赫那拉氏是如何善承聖意了。偏偏她的性子,對著皇帝嫵媚婉轉,冷熱相宜,對著旁人卻冷冷地不愛理會,所以與後宮諸人都不甚親厚。


    此刻她迎候在外,特意向宓姌請安,也不知是何用意。樂子隻得借口天色不早,先陪了宓姌回翊坤宮。


    翊坤宮為東六宮之一,與皇貴妃所的永和宮並駕齊驅,相互輝映。繞過影壁便是極闊朗疏爽的一座庭院,正殿五間與前後走廊都繪製著江南娟秀綺麗的蘇式彩畫,一筆一畫都是皇帝素日所鍾愛的江南風韻。台基下陳設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一看便知是新添設的。樂子推開萬字錦底五蝠捧壽的朱門,步步錦支摘窗上垂著銀翠色霞影紗。正殿中間設著地平寶座、屏風、香幾、宮扇,上懸皇帝禦筆“有容德大”匾額。東側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西側用花梨木透雕藤蘿鬆纏枝落地罩,將正殿與東、西暖閣隔開,越發顯得殿內疏朗有致,清雅成趣。


    宓姌見殿中的擺設雖不奢華,卻件件別致典雅,顯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樂子忙道:“小主一路過來辛苦,西暖閣中已經備好了茶點,請小主先用吧。”


    宓姌在正殿中向外張望,發覺樂子安排的都是往日在景仁宮中伺候的舊人,一應都是小印子在外頭照應,她便放下心來,往西暖閣中去。轉過花梨木透雕藤蘿鬆纏枝落地罩,垂落的明綠色鬆枝紋落地淺紗被風拂得輕揚起落,一縷淡淡的茶煙嫋嫋升起,卻見一人背身向她坐在榻上,緩緩斟了一杯茶在紫檀芭蕉伏鹿的小茶幾上,緩聲道:“你回來了?”


    那種口吻,仿佛宓姌隻是去禦花園中散了散心,去看了春日的花朵、秋日的黃葉回來。仿佛,她一直在他身邊,從未這樣被拋擲,從來未曾遠離。


    隔了三年的歲月,他卻還是這樣的口吻,轉過身看著一步步艱辛走來的她,斜坐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帶著閑和如風的笑意,向她緩緩伸出手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妃子心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蕖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蕖華並收藏妃子心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