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綾羅,不過也是享著榮華的困獸,與它們並無區別。”沛涵笑色宛然,露出糯白細牙,“姌兒,愛,如果能支撐著人活得更好,那恨,於我們了,她是來不及後悔,咱們是犯不上後悔。”她以澹然的目光相望,唇角銜著一絲清淡笑意,掰著纖纖的指道,“姌兒,前頭壓著咱們的一個個死絕了,是否也該輪到我們了。”


    宓姌隻是恍惚地笑著,一雙明眸卻藏著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處。這樣清寒的夜裏,隱隱約約有春鳥的啼囀夾雜在哭聲之中,對著楊柳煙,梨花月,無端惹人悲涼。


    沛涵走上前一步,與她的手緊緊相握:“姌兒,你應該高興。”


    須臾,宓姌向上挑起的唇勉力勾勒出一朵笑紋,卻清冷得讓人覺得淒涼:“是啊,沛涵……我恨了她那麽久,如今她死了,我卻不覺得高興。死了惠兒,死了陶茜然,死了富察氏,我恨著她們,算計著她們,彼此纏鬥了這麽多年,可接下來會是誰?我又為什麽高興?總仿佛這樣的日子無窮無盡,永遠也過不完似的。”


    沛涵眉目間清淨內斂,語調卻冷得如萬丈寒冰:“旁人的人生可以刪繁就簡,安穩一世。可咱們一腳踏進了紫禁城,這一輩子就是今日重複昨日的日子,永無盡頭。姌兒,你可以不恨,可以不高興,但你得明白,我們若不努力活著,今日躺在那兒被別人哭的,就是自己。”她停一停,轉首麵朝慈寧宮的方向,嘴角現出一抹冷意“況且姌兒,你忘了嗎,正真賜你護甲的人還泰然臥於上鳳之坐。”


    簌簌風露拂麵。宓姌獨立於月色波毅銀光素漣之下,已無太多喜悅或是悲傷,隻是有淡淡的倦。並有寒意。聽到她此話,卻猛然一顫。隨即笑透倦意卻含一絲寒光,道“是了,我怎會忘了她!”


    龍舟殿閣中靜得出奇,翠濃跪在陰影裏,大氣也不敢出。皇帝隻身長立,凝神俯視不語。翠濃的身子俯得越發低了,幾乎要匍匐在龍靴邊上。那淺金色的靴子,黃漳絨的靴麵用夾金線穿著米珠和珊瑚粒,密密匝匝。盯得久了,隻覺得自己也成了那靴麵上細細一粒。一不留神便會滾落下來,踏成齏粉。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才淡淡道:“你是個聰明人,許多事應該明白。”


    翠濃恭謹道:“奴婢自然明白,能允許奴婢逃離、能放奴婢生路的。這世間隻有皇上一人。若無皇上應允,什麽都是虛空。”


    皇帝頷首:“翠濃,這便是你比旁人聰明的地方。可你對皇貴妃也算忠心,對她不利的話,你一句不說;對她不利的事。你一件不做。”


    翠濃的臉容沉靜如水:“奴婢終究是皇貴妃娘娘的奴婢,雖然她曾害得奴婢終身受苦,但背主之事奴婢做不出來。皇貴妃娘娘生前奴婢不能出一句惡語。如今身後,皇上但問,奴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皇帝微微沉吟:“那麽,惠兒曾經告訴朕,指使她害姝貴妃、害朕的孩子的人,是皇貴妃和慧賢貴妃。”他緩緩論起,將惠兒昔日之言一一述說。


    翠濃皺眉細想了片刻,揚眉道:“皇上不覺得惠兒說的這些話裏,屢屢提到品紅,卻未曾提到是皇貴妃娘娘麽?”


    皇帝輕曬,仰首望著閣頂繁複的迷金疊彩,那細膩的金粉填在豔色的朱漆上,炫得幾乎要花了眼睛:“品紅比你更算是皇後的心腹,她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皇貴妃所指使麽?”


    翠濃一時語塞,她雪白的板緞長襖,裙邊繡滿淺青並香色纏繞的枝蔓,像一枝沒有生氣的藤蔓,筆直地僵立在壁間。半晌,她搖頭,咬著唇道:“奴婢不知,亦不能答。皇上方才又提起皇貴妃娘娘用冷寒之物毒害冷宮中的姝貴妃,這事奴婢也略聽過一二。但奴婢細細想去,皇貴妃娘娘自己素日都不大留心飲食,娘娘離世前幾日,太醫還曾見品紅端了薏米湯飲給娘娘喝。那湯娘娘喝了幾日了,反是太醫說起薏米清熱利水,但頗為寒涼,不宜娘娘飲用。這般想來娘娘其實懵然無知,奴婢也納罕,為何娘娘對著姝貴妃卻又這般懂得了?”


    皇帝眸中微寒:“你是說,除了品紅和皇貴妃,隻怕還有人牽涉其中?素日與皇貴妃往來的,除了慧賢貴妃還有誰?”


    翠濃細細想了半日:“兮貴妃、彤妃與婉常在也常常來往。皇貴妃喜歡六阿哥,與彤妃略親近些。隻是彤妃一向與慧賢貴妃隻是麵子上的和睦,也不大將別人放在眼裏,隻有和兮貴妃親近些,皇貴妃娘娘一向顧著彼此的顏麵,所以慧賢貴妃若一人來,便不大叫彤妃一起。”


    皇帝的眼底閃著幽暗的光芒,旋即自己亦搖頭,釋然道:“彤妃一向是個口無遮攔的,得罪了人也不仔細,對著朕更是有什麽說什麽的。她這樣的直腸子的人,應該不是她。”


    翠濃靜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麽,想想卻也沒什麽確實的疑跡,便也無言了。


    皇帝神色黯然,揮了揮手:“也罷。翠濃,你在宮中之事已了,朕會讓你出宮安置,好好度日吧。”


    翠濃一怔,旋然有淚水滑落,鄭重三拜,謝恩離去。毓瑚立時進來,端了一盞清茶,悄無聲息走到皇帝身邊,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皇帝木然站著,淡淡道:“朕無需人伺候,下去吧。”


    毓瑚躬身答了一句,卻不退下。他頓了頓,從袖中摸出一枚燒藍溜金蜂點翠繡球珠花,攤開右手,平伸在皇帝跟前。


    那珠花上,分明沾了一絲血痕!


    皇帝的身體微微一震,原本空茫的目光驟然縮成一根銳利的銀針,幾乎能戳穿毓瑚弓腰縮背的身體。他的聲音暗啞低澀,像生鏽的鐵片澀澀地磋磨:“這是朕賞給兮貴妃的!哪兒來的?”


    毓瑚到底年長,見慣了禦前風雷,便道:“方才奴婢去瞧品紅的屍身,想要善後處置,結果在品紅拱緊的手心裏,發現了這個。”她看一眼皇帝的神色,不動聲色道,“品紅至死緊緊搖在手裏,想是要緊的東西,奴婢不敢錯了,也不敢驚動旁人,悄悄取了出來。”


    皇帝的神色似是寒霜凍凝:“你做得很好。”他側一側臉,毓瑚懂得,將那珠花放在皇帝身後的黃花梨長桌上。她正要離去,皇帝冷冷道:“你也認得是兮貴妃的東西,是不是?”


    毓瑚道:“去歲七夕,皇上特為各宮主位所製,說是不要隻用主位們素日最愛的花兒朵兒,另外擇了的。皇貴妃娘娘用的是佛手花,姝貴妃是玫瑰,兮貴妃是繡球,彤妃是梔子,愉妃是薔薇,舒嬪是真珠蘭,每人六對,都用燒藍溜金蜂點翠鑲了南珠,作簪鬢之用。奴婢前來見皇上前,特意又找內務府的人查問了一番,並無錯漏。”她微微遲疑,還是道,“除此之外,奴婢也未查到什麽,隻是光憑一朵珠花,做不得數的。”


    “一朵珠花!的確做不得數!”皇帝口吻極淡,“眼下兮貴妃在哪裏?”


    毓瑚順從地答:“奴婢從皇貴妃娘娘的青雀舫過來,見兮貴妃與彤妃忙著置辦喪儀之事呢。”


    皇帝目光一瞬:“彤妃也在?”


    毓瑚道:“是。彤妃也幫不上什麽,一應都是聽兮貴妃的安排處置。”


    皇帝的聲線沙沙的,像是磨著什麽鐵器似的鈍:“彤妃聽兮貴妃的安排處置?兮貴妃倒厲害,朕還沒吩咐,她便自己上趕著去安置皇貴妃的喪儀了!連彤妃也得聽她的,好不簡單!”


    毓瑚諾諾應著,陪笑道:“兮貴妃年長,又有三阿哥,彤妃平日縱眼高些,也分得輕重緩急。”


    皇帝忽地抿緊了唇,像是拚命壓抑著某種湧動的情緒,冷冷道:“兮貴妃,倒是養著朕的二阿哥。三阿哥呢!”


    毓瑚哪裏敢接這樣的話,隻得屈膝道:“奴婢失言,奴婢沒有詆毀兮貴妃的意思。”


    皇帝擺了擺手,和言道:“毓瑚,你是從前和朕的……”他似乎意識到不對,立刻改口道,“你是和李太嬪一同進宮伺候的,年久穩重,又怎會失言?”


    毓瑚答應著,見皇帝說罷,沉思著良久無言,便也福了福身告退。皇帝隻盯著那枚帶血痕的珠花,眼底燃起一簇火苗,漸漸燃成焚心火窟,仿佛要將那珠花燒融殆盡,焚為灰末。


    也不知過了多久,月光慢慢移下了金絲術窗欞上蒙著的索絲雲綃。那朦朧的流素清光,映上皇帝哀傷而倦意沉沉的臉。他緩緩起身,步至床榻邊,頹然倒下:“皇貴妃,要是朕疑心錯了你……”他低喃,語意艱澀,“你別怪朕,你別怪……”他無聲地撫著榻上一對空落落的明黃雲緞挑蝠枕,微一側首,有透一明的水痕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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