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不可抑製地漫上淚光,酸澀之味亦從腔子裏慢慢湧上了喉頭。他固然狠心,卻原來也是這樣難。如懿隻得柔聲道:“臣妾知道。臣妾把皇上的意思都告訴了璞鏈府裏,所有的阿哥、命婦都去致喪了。”


    皇帝挪了挪身子,虛弱地靠在宓姌的腿上,頹喪得像個受了傷的孩子。“從瑄禎三年端慧太子去世,十二年五阿哥去世,去歲七阿哥去世,如今又是朕的二阿哥。朕登基以來,一直敬慕上天,尊崇佛理,為什麽朕的兒子一個個先朕而去,讓朕落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心。朕,到底做錯了什麽?”


    有淚意模糊地盈上羽睫,仿佛暮靄沉沉時分欲落的雨水。如懿低低道:“皇上,人哪,吃五穀雜糧的身子有病,經不住世事的便是心病。這不是您的錯。”


    皇帝以手覆額,歎道:“朕知道你說什麽,也隻有你會告訴朕,璞鏈的死是心病。自從孝賢皇貴妃死後,朕知道璞鏈有奪嫡之心,朕便忌諱著他。他是朕的兒子,他剛剛成年,還那麽年輕,朕卻漸漸開始老了。朕不能不忌諱,不能不疑心……”


    心中的觸動如潮水上湧,宓姌伸出手指,覆住皇帝的口:“皇上,您正當盛年,如日中天……”


    皇帝的眼底露出幾分頹喪和陰鬱:“如日中天之後便是夕陽西下,哪裏比得上冉冉升起的太陽?”


    皇帝似是在問,卻無人也無話可以應答。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兒子長成自然歡喜。可長大了,無能讓人擔心,有野心又讓人害怕。姌兒,有時候連朕自己也覺得。自己寵愛公主比皇子更甚。因為對女兒,不會又愛又怕。從太祖努爾哈赤以來,長子爭權已經成了本朝君王不得不忌憚的事。太祖的長子褚英仗著戰功便心胸狹隘,鄞朝算功臣,最後被太祖下令絞殺;太宗皇太極的長子豪格覬覦皇位,屢生事端,結果死於親王之手;聖祖爺的長子暄禔因魘咒太子胤礽,謀奪儲位,被削爵囚禁;先帝重印的長子,朕的大哥瑄時。為逆臣進言。被先帝逐出宗籍。姌兒。朕是經曆過昔年的瑄時之亂的,朕更害怕,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會和列祖列宗的長子們一樣。所以朕申飭璞鏈嚴厲,但朕的心裏還是疼愛璞鏈的,畢竟朕的這些孩子裏,他是陪著朕最久的一個啊!”


    宓姌眼中一酸,終於有淚含著溫熱的氣息垂垂而落。她哽咽,極力平複著氣息,緩緩道來:“皇上,璞鏈要是明白您的心思,在九泉之下也會有所安慰。”


    皇帝的聲音極輕,如在夢囈:“朕不是對哲憫淑妃的死全無疑心。昔年朕不懂得保護她。讓她盛年之時便稀裏糊塗離世。”他輕輕握住宓姌的手,手心潮濕而微涼,“姌兒,朕在萬人之上,俯視萬千。可這萬人之上卻也是無人之巔,讓朕覺得自己孤零零的,沒有人可以陪著宓姌的手指撫在皇帝發辮之上,發尾上係著一顆墨綠的玉髓珠子並一顆鏤空赤金珠。皇帝束發素來隻用明黃一色,然而,不知怎的,宓姌隻覺得那明亮的金色也變得烏沉沉的,讓人心頭發墜。她柔聲道:“皇上不要多思多慮。您是皇上,亦是人夫,人父,有時候走下來片刻,也未必不好。”


    皇帝倦怠地搖頭:“這個地方,朕一旦走上去,便已經下不來了。朕從前一直以為孝賢皇貴妃太像一個皇貴妃,而不像一個女人,可如今朕卻明白了,她也有她的身不由己。姌兒,朕的皇後之位一直空缺,朕很想你快點來,來到朕身邊,咱們站在一塊兒。”


    她意外到了極處,也震驚到了極處,不意皇帝會在這個關節上提起立後之事。然而,心底還是有蒙昧的歡喜:“一塊兒?”


    皇帝重重頷首,軟弱而溫存:“姌兒,告訴朕,這麽多年形影相隨,無論朕厚待你、冷棄你,你對朕是否有些許真心?”


    “真心?”她的歡喜抽離得如此迅疾。終究,還是清醒的吧。哪怕可以擁有與他並肩而立的榮耀與名位,到底還是在乎那一絲真心。“皇上,臣妾一直以為,相信真心的人是不會這般問的。”


    皇帝重重歎一口氣,握著她手的掌心潮濕得如被眼淚傾覆:“姌兒,朕也很想去相信,時時處處相信,沒有半分疑惑。可朕的身邊,太多的女子,對朕的心意未必那般真誠。也許,在她們眼裏,朕所能帶給她們的尊榮與貴寵,甚至朕的這件龍袍,都遠遠勝過朕這個人。”


    “不是的,不是的。”她急急地分辯,仿佛是為了那一縷一直不肯被塵埃泯去的真意,“皇上,臣妾相隨您左右。臣妾真的希望,臣妾與您,可以是少年時的相伴,白頭後的不離。”


    她滿心滿肺的懇切,似是要將多年的心思與委屈一並訴出。皇帝溫柔地沉默須臾,緊緊握住她的手,輕聲喚她:“姌兒。”


    宓姌輕歎一聲,有無限歲月凝聚的酸澀一同凝在那歎息的尾音裏:“臣妾有自知之明,宮中府中佳麗如雲,臣妾並不是最美,性子也算不得最好。作為兒媳,臣妾並不是太後所屬意的皇後人選。”


    皇帝噓一口氣:“朕知道,不過,孝賢皇貴妃就是當年太後與先帝為朕所選,後來太後待她也不過爾爾。”他深吸一口氣,眸中深沉,有星芒一般的光熠熠閃過,朗然道,“可朕是皇帝,朕才是天下之主!若連立誰為皇後都由不得自己,那朕算什麽皇帝!張真玉已經走了,太後也不是當年能事事調教朕的太後,誰也不能再約束著朕。哪怕有誰不願意,朕也必要縱情任意一回!”


    心裏有綿綿的暖意,仿佛少年的時光再度回到她與他的掌心,盛放出連枝並蒂的纏綿。曾經,她是那樣愛慕他,仰望他,是他給了自己救贖,讓自己不必成為一輩子的失意人。宓姌依著皇帝的肩,輕聲道:“可皇上,也是您說的,那是無人之巔,太過清寒。”


    皇帝的笑意如透過雲層的光。“所以,咱們在一塊兒。”他長噓一口氣,“朕已經失去了一個長子,兩個嫡子。朕希望冊立你為皇後之後,朕還是會有自己的嫡子。”


    宓姌垂下頭,語意傷感:“可臣妾已經是三十三歲了,未必能有所生育。”


    皇帝伸開手掌,與她的十指一根根交握:“天命顧及,自然會誕育嫡子;天命若不顧,你與朕最喜愛的孩子,就交給你撫養,可以是咱們的嫡子。所以,你不會膝下孤單。”


    宓姌輕輕頷首,垂下臉和皇帝緊緊貼在一起:“那麽,臣妾可不可以更貪心一些。臣妾日夜期許的,不僅是與皇上有夫妻之情,更有知己之誼,骨血之親。”


    “姌兒,你是覺得男女歡愛太過縹緲?”


    “是。”她心意沉沉,“臣妾所有,不過是與皇上的名分所在。如果可以,臣妾更希望牢牢把握不會輕易碎裂的情分。”


    他擁著她,以保護的姿態,頷首允諾:“朕答允你。姌兒,朕答允你。”


    她與他的感情,其實一開始就並不純粹——是她,為了父親,嫁入宗室,半委屈半期待著嫁作他的妃子;是他,借著她與旁人家族的顯赫,一步一步走到九五之尊的地位,才漸漸生出幾許真心。這一路走來,明媚歡悅固然不少,可艱難崎嶇,也幾乎曾要了她的性命,卻從未想過,居然也能走到今日。


    窗外,有春色如許,遍耀光年。


    仿佛所有帶著脂粉氣的殘酷淒烈,種種的波雲詭譎、暗潮洶湧,在那一刻都戛然而止,急速歸於平靜。待回到翊坤宮中,合宮上下已皆知皇帝的立後之意。雖然在皇長子喪中,歡喜不能形於色,可是這麽些年的艱難苦辛、輾轉流離,終於到了這一步。


    沛涵早已等在了翊坤宮中,在垂花門下徘徊相候。宓姌遠遠見了她,穿著一襲新嶄嶄的天水藍袍子,衣衫上是不同深淺的亮銀與暗藍的顏色,捧出大朵大朵梔子花的影彩,是靜默而深沉的真心歡悅。宓姌不知怎的,見了沛涵,整個人才從虛茫茫的震動和喜悅裏落定了心意。好似方才那一路,歡喜而恍惚,竟是稀裏糊塗回來的。


    沛涵見了宓姌,疾步上前,想要笑,卻是落了淚,緊緊執著她的手,哽咽道:“姐姐,終於有這一日了。”


    宓姌亦是慨然,隱然有淚光湧動:“是。隻是賠上了璞鏈一條命,才成全了我。”


    沛涵聞言止了淚,正了容色道:“隻有到了皇後之位,姐姐才稍稍安全些。所以,不管誰賠了進去,都不可惜。”


    夏日天光極長,夕陽的餘暉斜斜鋪開紅河金光,曳滿長空。晚霞漸漸變為絳紫與暗藍交織的寶帶,晚霞背後是燒灼了的深紅色雲彩,將天際都燃得空透了一般,影影綽綽烙在殿前“光明盛昌”的屏門上,蔓延倒影在青石磚地上,似水墨畫上潑斜的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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