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平和地搖頭:“不是誇獎。是你身上流著的血液,那種骨子裏的血性,是誰也及不上的。”


    宓姌微微驚訝,在她的印象中,太後一向是城府極深、妙算心至的。


    她沉默須臾,道:“皇額娘,兒臣有一事一直不明,還請明示。”


    太後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說吧。”


    宓姌直視太後,目光中有太多不解與疑惑:“當年重印帝的發妻,貴為中宮,又是智敬憲皇後的親妹,聖為何會在太後您手下一敗塗地,最後慘死冷宮?”


    太後微微一笑,眼底是深不可測的寒意:“今日是你的喜日,偏要問這麽晦氣的話麽?”


    宓姌的笑意靜靜的,像瑰麗日光下凝然不動的鴛鴦瓦,瑰麗中卻讓人沉得下心氣:“問了晦氣的話,是指望自己的來日不會晦氣。但請皇額娘成全。”


    太後望著殿外浮金萬丈,微微眯了雙眼,似是沉溺在久遠的往事之中,幽幽道:“自作孽,不可活。”


    宓姌微一沉吟,雪白的齒輕輕咬住:“宮中何人不作孽,為何獨獨她不可活?”


    太後望向宓姌,細細打量了片刻:“你說這話的時候,很有不輸天下的氣度。隻可惜……”太後搖搖頭,徐徐道,“她就是太在意了,太在意子嗣,太在意後位,更在意君心。其實,皇後就是一個供奉著的神位,什麽都是過眼雲煙,隻要能不出錯,不為人所害,終究等得到一生榮華平安。”


    宓姌遲疑片刻:“那麽子嗣、後位、君心,在乎就不對了麽?或者,皇額娘不在乎?”


    太後從容笑道:“總有人不在乎一些,總有人更在乎一些。更在乎的那些人,露了自己在乎什麽。就等於告訴別人自己的致命傷在何處,總讓人有機可乘,害了自身。而且,哀家可以再說一次,哀家從未鬥贏過她。能鬥贏她這位當年的皇後的。隻有一個人。那便是先帝,當時的萬乘之尊。”


    宓姌聽聞過舊事,抬起明亮的眼眸注目於太後:“是。可是昔年。後宮繚亂,她的後位也並不穩當。”


    太後的聲音是蒼老中的冷靜,便如秋日冷雨後的簷下,鬱積著的水珠一滴滴重重墜在光滑的石階上,激起沉悶的回響:“你錯了。曆朝曆代,即便有寵妃專權,使皇後之位不穩當的,那也隻是不穩當而已。從來能動搖後位的,隻有皇帝一個。成亦皇帝。敗亦皇帝。”


    宓姌了然於心,揚眸微笑:“所以兒臣一身所係,隻在皇上,無關他人。兒臣隻要做好皇上的妻子便是了。”


    太後亦是笑亦是歎:“能說這話,所以你能坐上後位。但你要明白,你不僅是皇帝的妻子、盟友。也是他的臣子、奴才。即便你是皇後,也是一樣。”太後注目片刻,忽而笑得明澈,“從此,你就是萬千人之上的皇後。但是,鄞朝的皇後,少有善終啊。”


    太後的話,似是詛咒,亦是事實。太祖的大妃富察氏,被太宗皇太極殉葬後,並追奪一切尊號,下場極為淒涼。而兩位先皇後,又何嚐不淒涼,一個個無子而死。到了自己,自己的來日,又會如何?


    她來不及細想,亦沒有時間容她細想。喜悅的禮樂聲已經響起,迎候她成為這個王朝的女主人,與主宰天下的男子共同成為遼闊天日下並肩而立的身影。


    宓姌叩首,緩步離開。走出慈寧宮的一刻,她轉頭回望,日色如金下,慈寧宮的匾額恍如燦燦的金粉揮揚。或許有一日,與太後一樣成為慈寧宮的主人,鞠養深宮終老一生,將會是她作為一個皇後最好的歸宿吧。


    冊立之時,欽天監報告吉時已到,午門鳴起鍾鼓。皇帝至太和殿後降輿。鑾儀衛官讚“鳴鞭”,丹陛大樂隊也奏起“慶平之章”的樂聲。皮鞭落在宮中的漢白玉石台上格外清脆有力,仿佛整個紫禁城都充滿這震撼人心又讓人心神眩暈的巨大回聲。


    宓姌站在翊坤宮的儀門外,天氣正暑熱,微微一動,便易汗流浹背,濕了衣衫。盈月和涅筠一直伺候在側,小心替她正好衣衫,除去汗跡,保持著端正的儀容。其實,比之皇貴妃的服製,皇後的服製又厚重了不少,穿在身上,如同重重金絲枷鎖,困住了一身。然而,這身衣衫又是後宮多少女子的向往,一經穿上,便是淩雲直上,萬人之巔。明亮得發白的日光曬得她微微暈眩,無數金燦燦的光圈逼迫到她眼前,將她絢爛莊重的服色照得如在雲端,讓人不敢逼視,連身上精工刺繡的飛鳳也躍躍欲試,騰雲欲飛。


    終於走到與自己的男人並肩的一刻,宓姌忽然想到了從前的人。同樣是繼後,在那一刻,是怎樣的心情?是否如自己一樣,激動中帶著絲絲的平靜與終於達成心願的喜悅,感慨萬千。


    而翊坤宮之側便是從前先皇貴妃所居的長春宮,比對著翊坤宮的熱鬧非凡、萬眾矚目,用來被皇帝寄托哀思的長春宮顯得格外冷清而荒落。或許,連孝賢皇貴妃也未曾想到,最後入主中宮的人,居然會是她,宓姌。


    陽光太過明麗眩烈,讓宓姌在微眯的視線中看見正副冊使承命而來,內監依次手捧節、冊、寶由中門入宮,將節陳放於中案,冊文和寶文陳放於東案。再由引禮女官引如懿在拜位北麵立,以冊文奉送,如懿行六肅三跪三拜禮。至此,冊立皇後禮成。


    次日,皇帝在王公和文武大臣的陪同之下,到皇太後宮行禮。禮畢,禦太和殿。諸王、文武百官各上表行慶賀禮。而宓姌也要到皇太後宮行禮,禮畢再至皇帝前行禮。之後,貴妃攜妃嬪眾人及公主、福晉與內外命婦至翊坤宮內行禮。


    而那一日,宓姌見到了歸寧觀禮的和媛公主。一別數年,公主出落成一個明豔照人的婦人,蒙古的水草豐美讓她顯得豐腴而嬌豔,風沙的吹拂讓她更添了一絲堅毅凜冽。她揚著美眸望著宓姌,那目光無所顧忌地掃視在身上,終於沉沉道:“我沒有想到,居然是你成了皇後。直到皇阿瑪下旨命我回來觀禮之時,我都不能相信。總覺得是兮貴妃也好,彤妃也好,總輪不到你的。”她的笑意有些古怪,有些鄙夷,“憑什麽呢?你配麽?”


    宓姌對著她的視線靜靜回望:“世間事唯有做不到,少有想不到。何況配與不配,今日本宮與公主,終究也成了名分上的母女。”


    和媛驕傲地仰起頭:“我皇額娘是嫡後,我是嫡長公主,你不過是繼後而已。民間繼室入門,見嫡妻牌位要執妾禮,所以,無論如何,你是不能與我皇額娘比肩的。”


    宓姌笑意藹藹,不動聲色地將氣得臉色發青的盈月掩到身後:“孝賢皇貴妃以‘賢’字為諡,本宮自認,無論如何也得不到一個‘賢’字為諡了。德行既不能與孝賢皇貴妃比肩,家世亦難望其項背,本宮隻有將這後位坐得長久些,恪盡皇後之責,才能稍稍彌補了。”


    和媛乍然變色,但聞得周遭賀喜聲連綿不絕,她亦不敢多生了是非:“隻可惜……我皇額娘早逝,幼弟也無福留在人世,才落魄如此,由得你這般破落戶忝居後位。”她重重地咬著唇,銜了冷毒的目光,忽而冷笑聲聲,“享得住這潑天的富貴,也要受得住來日彌天的大禍。我且看著,看你得意多久?”


    宓姌望著她年輕的麵龐,仔細看著,真是肖似當年的孝賢皇貴妃。她不覺歎了口氣,和緩了語調道:“公主,當年孝賢皇貴妃執意將你嫁去蒙古,為的是保有尊榮之餘亦可以避開宮中禍端。既然如此,你何不平心靜氣,好好兒守住自己這一段姻緣。要知道,如今你是蒙古王妃,你的一言一行,係著蒙古安寧與富察氏的榮耀,切記,切記!”


    宓姌才說罷,便有執禮女官催促她往皇帝身邊去,隻餘下和媛呆立當地,怔怔不言。


    日光是一條一條極細淡的金色,宓姌仿佛走了很遠,終於走到了皇帝身邊。皇帝望著她,含著笑意,向她伸出手來,引她至自己身邊。


    宓姌立在皇帝身側,隻覺得自己俯視在萬人之上,看著歡呼如山,敬賀之聲排山倒海。她有渺茫的錯覺,仿佛在浩瀚雲端飄浮,相伴終身的人雖在身邊,卻如一朵若即若離的雲,那樣不真實。


    可是,終也是他,帶自己來到這裏,不必簇擁在萬人中央,舉目仰望。宓姌的眼角閃過一滴淚,皇帝及時地發現了,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別怕,朕在這裏。”


    宓姌溫柔頷首,微微抬起臉,感受著日光拂麵的輕柔,淺淺地微笑出來。


    種種繁文縟節,宓姌在興奮莊正之餘,亦覺得疲累不堪。然而,那疲累亦是粉了彩繪了金的,像臉上的笑,再酸,也不會凋零。


    真正的大婚之夜,便是在這一晚。


    雖然已是嫁過一次的了,然而,皇帝還是鄭重其事,洞房便設在了養心殿的寢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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