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姌的產期是在七月初,她除了素日去看望意歡和七阿哥,時時加以安慰,便也隻安心養胎而已,後宮裏的日子不過如此,有再大的波瀾,亦不過激蕩在死水裏的。不過一時便安靜了。而真正的不安,是在前朝。


    因著宓姌生下了嫡子璞璂,皇帝聖心大悅,五月之時,再度大赦天下,減秋審、朝審緩決三次以上罪。這本是天下太平的好事,然而,國中這般安寧,準噶爾卻又漸漸不安靜起來了。


    昔年準噶爾首領噶爾丹策零死後,留有三子。長子多爾劄,困是庶出不得立位:次子納木劄因母貴而嗣汗位;幼子策妄達什,為大策零敦多布擁護,納木劄爾的姐夫薩奇伯勒克相助多爾劄滅了納木劄爾,遂使多爾劄取得汗位,但他的登位遭到準噶爾貴族反對,朝廷為平息準噶爾的亂象,便於當年下安胎太後親女端淑長公主為多爾劄之妻,以示朝廷的安穩之意,多年來,多爾劄一直狂妄自傲,耽於酒色,又為防兵變再現,殺了幼弟策妄達什,十分不得人心,準噶爾貴族們忍耐不得,隻好轉而擁立準噶爾另一親貴達瓦親。達瓦親是巴圖爾琿台吉之後,大策零敦多布之孫,趁著準噶爾部人心浮動,趁機率兵繞道入伊犁,趁多爾劄不備,將其趨而斬之,撫定部落,自此,達瓦齊自立。


    這一來。朝野驚動,連太後亦不得不過問了。


    隻因準噶爾台吉多爾劄乃太後長女端淑固倫長公主的夫君,雖然這些年多爾劄多有內寵,性格又極為強悍驕傲,夫妻感情淡淡的,並不算十分融洽,甚至公主下嫁多年,連一兒半女也未有出。但畢竟夫妻一場,維係著朝廷與準噶爾的安穩。達瓦齊這一擁兵自立,準噶爾部大亂。端淑長公主也不得不親筆家書傳入宮宮,請求皇帝幹預,為夫君平反報仇,平定準噶爾內亂。


    然而,端淑長公主的家書才到宮中,準噶爾便傳來消息,達瓦齊要求迎娶端淑長公主為下威。這一言不啻一石激起千層浪,瑄氏雖然是由關外興起。兄娶弟媳,子承父妾之事數不勝數。哪怕是剛剛入關初定中原之時,這樣的事也屢有發生,當年便有孝莊皇太後下嫁攝政王的流言,便是重印帝亦娶了弟弟博果爾的遺孀董鄂氏為貴妃。


    但大鄞入主中原百年,漸漸為孔孟之道所洗禮,亦要順應民心,尊崇禮儀。所以順治之後,再無此等亂倫娶親之事,連親貴之中喪夫再嫁之事亦少。而準噶爾為蒙古部落。一向將這些事看得習以為常,所以提出娶再嫁之女也是尋常。


    這般棘手的事,皇帝自然每日都在勤政殿與大臣們議政,更抽不得身往後宮半步。


    這一日午後,宓姌正在西窗下酣眠。窗外枝頭的夏蟬噝噝吟唱,催得人睡意更沉。九扇風輪轆轆轉動,將殿中供著的雪白素馨花吹得滿室芬芳。容珮進來在耳邊低聲道:“皇後娘娘,太後娘娘急著要見您呢。”


    這一語,便足以驚醒了宓姌,她立刻起身傳轎,換了一身家常中略帶鄭重的碧色緞織暗花竹葉氅衣,隻用幾顆珍珠紐子點綴,下身穿一條曳地的荷葉色絳碧綾長裙,蓮步輕移,亦不過是素色姍姍。她佩戴金累點翠嵌翡翠花簪鈿子,在時近六月的悶熱天氣裏,多了一抹清淡爽宜,一副乖巧勤謹的家媳模樣。她想了想,還是道:“給皇上燉的湘蓮燕窩雪梨爽好了麽?”


    盈月道:“已經燉好涼下了,等下便可以給皇上送去。這些日子裏皇上心火旺,勤政殿尋邊回話說,皇上喝著這個正好呢。”


    宓姌正了正衣襟上和田白玉竹節領扣,點頭道:“備下一份,本宮送去長春仙館。”


    長春仙館空曠深邃,有重重翠色梧桐掩映,濃蔭匝地,十分清涼。庭前廊下又放置數百盆茉莉、素馨、劍蘭、朱槿、紅蕉,紅紅翠翠,十分宜人。偶爾有涼風過,便是滿殿清芬。宓姌入殿時,太後穿了一身黑地折枝花卉繡耀眼鬆鶴春茂紋大襟紗氅衣,想是無心梳妝,頭發鬆鬆地挽起,佩著點翠嵌福壽綿長鈿子,菘藍寶綠的點翠原本極為明豔,此時映著太後憂心忡忡的麵龐,亦壓得那明藍隱隱仿佛成了灰沉沉的燒墨。


    太後的幼女淑長公主便陪坐在太後膝下垂淚,一身寶石青織銀絲牡丹團花長衣,棠色長裙婉順曳下,宛如流雲。柔淑戴著乳白色玉璫耳墜,一枚玉簪從輕輕的如霧雲髻中輕輕斜出,金鳳釵銜了一串長長的珠珞,更添了她幾分婉約動人。而此時,她的溫婉笑靨亦似被梅雨時節的雨水泡足了,唯有淚水潸潸滑落,將那寶石青的衣衫沾染成了雨後淋漓的暗青。


    宓姌見此情景,便曉得不好。彼時她已有了八個月的身孕,行動起坐十分不便,太後早免了她見麵的禮數。然而,眼下這個樣子,宓姌隻得規規矩矩屈膝道:“皇額娘萬安,長公主萬安。”


    柔淑雖然傷心,忙也起身回禮:“皇嫂萬安。”


    太後搖著手中的金華紫綸羅團扇,那是一柄羊脂白玉製成的團扇,上覆金華紫綸羅為麵,暗金配著亮紫,格外奪目華貴。而彼時太後穿著黑色地紗氅衣,那上麵的纏枝花卉是暗綠、寶藍、金棕、米灰的顏色,配著灼熱耀目的金鬆鶴紋和手中的團扇,卻撞得那華麗奪目的團扇顏色亦被壓了下去,帶著一種欲騰未騰的壓抑,屏著一股悶氣似的。


    太後瞥宓姌一眼,撲了撲團扇道:“皇帝忙於朝政,三五日不進長春仙館了。國事為重,哀家這個老婆子自然說不得什麽。但是皇後,”她指了指向邊的柔淑道,“柔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了,哀家見不得兒子,隻能和女兒說說話排解心意。但是兒媳,哀家總還是有的吧?”


    宓姌聞言,立刻鄭重跪下,誠惶誠恐道:“皇額娘言重了,兒臣在宮中,無一日不敢不侍奉在皇額娘身邊。若有不周之處,還請皇額娘恕罪。”


    太後凝視她片刻,歎口氣道:“盈月,看你主子可憐見兒的,月份這麽大了還動不動就跪,不知道的還當哀家這個婆母怎麽苛待她了呢,快扶起來吧。”


    宓姌地著腰身,起身便有些艱難,忙賠笑道:“兒臣年輕不懂事,一切還得皇額娘調教,但兒臣敬愛皇額娘之心半點不敢有失,兒臣知道這幾日天熱煩躁,特意給皇額娘燉了湘蓮燕窩雪梨爽,已經配著冰塊涼好了,請皇額娘寬寬心,略嚐一嚐吧。”


    宓姌說罷,盈月便從雕花提梁食盒昌取出了一盅湯羹,外砂全用冰塊甕著。盈月打開來,但見湯色雪白透明,雪梨燉得極酥軟,配著大顆湘蓮並絲絲縷縷的燕窩,讓人頓生清涼之意。


    柔淑長公主勉強笑道:“這湯羹很清爽,兒臣看著也有胃口。皇額娘便嚐一嚐吧。好歹是皇嫂的一份心意。”


    太後掃了一眼,頷首道:“難為皇後的一片心了。哀家沒有兒子在跟前,也隻得你們兩個還略有孝心。隻是哀家即便沒有胃口,也沒心思。這些日子心裏火燒炎燎的。沒個安靜的時候,隻怕再好的東西也喝不下了。”


    宓姌明白太後話中所指,隻得賠笑道:“皇額娘擔心端淑長公主,兒臣和皇上心裏也是一樣的。這日子皇上在勤政殿裏與大臣們議事,忙得連膳食都是端進去用的,不就是為了準噶爾的事麽?”


    太後一揚團扇,羊脂玉柄上垂下的流蘇便簌簌如顫動的流水。太後雙眉緊蹙,揚聲道:“皇帝忙著議事,哀家本無話可說。可若是議準噶爾的事,哀家聽了便要生氣。這有什麽可議的?!哀家成日隻坐在宮裏坐井觀天,也知道達瓦齊擁兵造反,殺害台吉多爾劄,乃是亂臣賊子,怎的皇帝不早早下旨平定內亂,以安準噶爾!”


    宓姌聽著太後字字犀利,如何敢應對,隻得賠笑道:“皇額娘所言極是。但兒臣身在內宮,如何敢置喙朝廷政事,且多日未見皇上,皇額娘所言兒臣更無從說起啊!”


    這話說得不軟不硬,即將自己撇清,又提醒太後內宮不得幹政,太後眸光微轉,取過手邊一碗浮了碎冰的蜜煎荔枝漿飲了一口,略略潤唇。


    那荔枝漿原是用生荔枝剝了榨出其漿,然後蜜煮之,再加冰塊取其甜潤冰涼之意,然而,此時此刻卻絲毫未能消減太後的盛怒。太後冷笑道:“皇後說得好!內宮不得幹政!那哀家不與你說政事,你是國母,又是皇後,家事總是說得的吧?”


    宓姌忙欠身,恭順道:“皇額娘暢所欲言,兒臣洗耳恭聽。”


    太後重重放下手中的荔枝漿,沉聲道:“大清開國以來,從無公主喪夫再嫁這富。若不幸喪偶,或獨居公主府,或回宮安養,再嫁之事聞所未聞,更遑論要嫁與自己的殺夫仇人!皇帝為公主兄長,不憐妹妹遠嫁蒙古之苦,還要商議她亡夫之事,有何可議?派兵平定準噶爾,殺達瓦齊,迎回端淑安養宮中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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