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歡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滯,淚便漫上了眼眶。淚眼朦朧裏,恍惚看見十數年前初見時的皇帝,風姿迢迢,玉樹琳琅,便這樣在她麵前,露出初陽般明耀的笑容。


    那是她這一生見過的最美好的笑容。


    年輕的宮女半蹲半跪侍奉在側打著羽扇。殿中極靜,隻有他沉緩的呼吸與八珍獸角鏤空小銅爐裏香片焚燒時嘩剝的微響。那是上好的龍誕香,隻需一星,香氣便染上衣襟透入肌理,往往數日不散。


    這樣的氣味,是她這麽些年的安心所在,而此時此刻,卻覺得陌生而森然。


    皇帝對她的無禮的突如其來並不十分詫異,笑意如溫煦的六月晨曦:“怎麽這麽急匆匆跑來了?滿頭都是汗!”他看著跟進來意圖阻止的李玉,揮手道:“去取一塊溫毛巾來替舒妃擦一擦,別拿涼的,一熱一涼,容易風寒。”


    這般脈脈溫情,是意歡數十年來珍惜且安享慣了的,可是此時聽得入耳,卻似薄薄的利刃刮著耳膜,生生地疼。


    樂子安靜退了出去,連皇帝身邊的宮女亦看出她神情的異樣,手中羽扇不知不覺緩下來,生怕有絲毫驚動。


    意歡覺得軀體都有些僵硬了,勉強福了一福道:“皇上,臣妾有話對您說。”


    皇帝揮了揮手,示意身邊的人出去,恰逢樂子端了溫毛巾上來,皇帝親自去了,欲替她拭了汗水。意歡不自覺地避開他的手,皇帝有些微的尷尬。還是伸手替她擦了,溫聲道:“大熱天的,怎麽反而是一頭冷汗?”


    樂子看著情形不對,趕緊退下了。意歡的手有些發顫,欲語,先紅了眼眶:“皇上,你這樣對臣妾好,是真心的麽?”


    皇帝眼中有薄薄的霧氣。讓人看不清底色:“怎麽好好兒問起這樣的話來?”


    他的語氣溫暖如常,聽不出一絲異樣,連意歡都疑惑了,難道她所知的,並不真麽?於是索性問出:“皇上,這些年來,您給臣妾喝的坐胎藥到低是什麽?”


    皇帝取過桌上一把折扇。緩緩搖著道:“坐胎藥當然是讓你有孕的藥,否則你怎麽會和朕有孩子呢?”


    意歡心底一軟,旋即道:“可是臣妾私下托人去問了,那些藥並不是坐胎藥,而是讓人侍寢後不能有孕的藥。”她睜大了疑惑的眼,顫顫道:“皇上,否則臣妾怎麽會斷斷續續停了藥之後反而有孕。之前每次服用卻一直未能有孕呢?”


    皇帝有片刻的失神,方淡淡道:“外頭江湖遊醫的話不足取信,宮中都是太醫,難道太醫的醫術還不及他們麽?”


    不過是一瞬間的無語凝滯,已經落入意歡眼中。她拚命搖頭,淚水已經忍不住潸潸落下:“皇上,臣妾也想知道。宮外的也是名醫,為何他們的喉舌不同與太醫院的喉舌?其實,自從懷上十阿哥之後,臣妾也一直心存疑惑。為何之前屢屢坐胎藥不見效,卻是停藥之後便有了孩子?而十阿哥為何會腎虛體弱,臣妾有孕的時候也是腎虛體弱?安知不是這坐胎藥久服傷身的緣故麽?”


    仿若一卷冰浪陡然澎湃擊下,震驚與激冷之餘,皇帝無言以對。半響,他的歎息如掃過落葉的秋風:“舒妃,有些事何必追根究底,尋思太多。隻是陡然增加自己的痛苦罷了。”


    意歡腳下一個踉蹌,似是震驚到了極處,亦不可置信到了極處。“追根究底?原來皇上也怕臣妾追根究底!”她的淚水無聲地滾落,夾雜著深深酸楚與難言的恨意。“那麽再容許臣妾追根究底一次。皇上多年來對臣妾虛情假意,屢屢不許臣妾有孕,難道是因為臣妾的出身葉赫那拉氏的緣故麽?”


    皇帝收了折扇,重重落在案幾上,神色間多了幾分凜冽:“舒妃,你是受了誰的指使在朕的身邊,你當朕真的不知麽?就算太後當日舉薦了你侍奉朕左右,朕可以當你是懵然無知,但為了和敬與柔淑誰下嫁蒙古之事你勸朕的那些話,你和你身後的人,心思便是昭然若揭了。”


    意歡眼中的沉痛如隨波浮漾的碎冰,未曾刺傷別人,先傷了自己。“皇上認定了臣妾是葉赫那拉氏的女兒,是瑄氏仇讎,所以會受旁人擺布,謀害皇上?所以防備臣妾忌諱臣妾到如此地步?”


    皇帝沉聲道:“葉赫那拉氏也罷了,朕不是不知道,你是太後挑給朕的人,一直安在朕身邊,是什麽居心?”


    太陽的光影疏疏地從窗欞裏漏進來。皇帝原本便俽長的背影被拉得老長老長,斜斜映在漫地金磚之上。她的心驟然疼痛起來,那種痛更勝於孩子死在她懷中的那一刻。仿佛所有積累的傷口都徹底裂開了,被狠狠灑滿了新鹽。


    意歡緊緊抱住自己的手臂,像是支撐不住似的,淒然厲聲道:“臣妾雖然是太後挑選了送與皇上的,又得太後悉心點撥皇上的喜好厭惡。能得以陪伴皇上身側,臣妾真心感激太後。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臣妾會受太後所指。臣妾對皇上的心是真的!這些年來,難道皇上都不知麽?”


    皇帝的眼底閃過一絲疑忌,唇邊的笑意如一柄刮骨利劍,讓人森冷不已。他輕誚笑道:“太後在深宮多年,怎麽會調教出一個對朕有真心的女子陪侍在朕身邊,這樣如何為她做事為她說話?不隻是你,慶嬪7也好玫嬪也好,即便是富察氏送來的珅嬪,也不過如此罷了。”


    意歡的淚凝在腮邊,她狠狠抹去,渾不在意花了妝容,一抹唇脂凝在頷下,仿佛一道淒豔的血痕。她恨聲道:“好厲害的皇上,好算計的太後!你們母子彼此較量,扯了我進去做什麽?我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原以為受了太後引薦之恩,可以陪在自己心愛的男子身邊,所以有時亦肯為太後進言幾句。但我一心一意隻在皇上你身邊,卻白白做了你們母子爭執的棋子,毀我一生,連我的孩子亦不能保全!”她死死盯著皇帝,似乎要從他心底探尋出什麽,“那麽皇上,既然你如此疑忌太後,大可將我們這樣的人棄之如敝屣,何必虛與委蛇,非得做出一副恩愛不已的樣子,讓人惡心!”


    “惡心?”皇帝勃然變色,索性坦然道,“你們不也樂在其中安享朕的恩寵麽?太後喜歡朕寵愛你們,朕就寵愛給她看!也叫她老人家放心!”他冷冷道,“人生如戲,左右大家不過是逢場作戲的戲子而已。”


    意歡靜默片刻,終於戚然冷笑,那笑聲仿佛霜雪覆於冰湖之上,徹骨生冷:“原來這些年,都是錯的!隻我還蒙在鼓裏,以為一心待皇上,皇上待我也總有幾分真心。原來錯了啊,都是錯了啊!”


    她在雪白而模糊的淚光裏,望著那座十二扇鏤雕古檀黒木卷草纏枝屏風,上頭用大團簇擁的牡丹環繞口吐明珠的瑞獸,屏身乃上等墨玉精心雕琢鏤空,枝蔓花朵,一花一葉,無不栩栩如生,屏風兩端各有一聯,是烏沉沉的墨色混了金粉,一書“和合長久”,一書“芳辰如意”。那是多好的祝詞,仿佛這人間無不順心遂意,花好月圓人長久,卻原來不過是芳心綺夢,都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冰冷空虛而已。


    皇帝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淵,有深不見底的澈寒:“舒妃,你是錯了。你的錯便是不該去探尋所謂的真相。很多的美好便在與不知,你又何必要來問朕?既然你問朕,又不欲朕騙你,便是你自尋煩惱了。”


    意歡隻覺得身體輕飄飄的,皇帝的聲音像是在極遠處,渺渺飄飄地又近了,浮浮沉沉入了耳。意歡渾身簌簌發抖,仿佛小時貪那雪花潔白,執意久久握在手中。雪融化了,便再抓一把,結果直冷到心尖裏。她強撐著福了一福,慘然笑道:“皇上說得是,是臣妾的錯,臣妾有罪,是臣妾不該,在那年皇上祭陵歸來時,搖搖一見傾心。是臣妾……都是臣妾的錯。”


    她木然轉身,腳步虛浮地離開。樂子候在門邊,有些擔心地望著皇帝,試探著道:“皇上……”


    皇帝並不以為意:“罷了,這是舒妃自己想聽的話,不必理會。隻看著她,不許去旁人那裏胡言亂語。”


    意歡也不知自己是怎麽回到春雨舒和的。仿佛魂魄還留在芳碧叢,軀體卻無知無覺地遊弋回來了。她遣開隨侍的宮女,將自己閉鎖殿閣內,一張一張翻出多年來抄錄的皇帝的禦詩。


    在皇帝身邊多年,便是一直承恩殊遇。意歡並不是善於邀寵的女子,雖然自知美貌,或許皇帝喜愛的也隻是她的貌美。可這麽多年的日夜相隨,他容忍自己的率性直言,容忍著自己的冷傲不群,總以為是有些真心的,為著這些真心,她亦深深愛慕著他,愛慕他的俊朗,他的才華,他的風姿,那萬人之上的男子,對自己的深深眷顧,她能回報的,隻是在他身後,將他多年所作的詩文——工整抄錄,視若珍寶。


    卻原來啊,不過是活在謊言與欺騙之中,累了自己,也累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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