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歡眼中的沉痛如隨波浮漾的碎冰,未曾刺傷別人,先傷了自己。“皇上認定了臣妾是葉赫那拉氏的女兒,是瑄氏仇讎,所以會受旁人擺布,謀害皇上?所以防備臣妾忌諱臣妾到如此地步?”


    皇帝沉聲道:“葉赫那拉氏也罷了,朕不是不知道,你是太後挑給朕的人,一直安在朕身邊,是什麽居心?”


    太陽的光影疏疏地從窗欞裏漏進來。皇帝原本便俽長的背影被拉得老長老長,斜斜映在漫地金磚之上。她的心驟然疼痛起來,那種痛更勝於孩子死在她懷中的那一刻。仿佛所有積累的傷口都徹底裂開了,被狠狠灑滿了新鹽。


    意歡緊緊抱住自己的手臂,像是支撐不住似的,淒然厲聲道:“臣妾雖然是太後挑選了送與皇上的,又得太後悉心點撥皇上的喜好厭惡。能得以陪伴皇上身側,臣妾真心感激太後。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臣妾會受太後所指。臣妾對皇上的心是真的!這些年來,難道皇上都不知麽?”


    皇帝的眼底閃過一絲疑忌,唇邊的笑意如一柄刮骨利劍,讓人森冷不已。他輕誚笑道:“太後在深宮多年,怎麽會調教出一個對朕有真心的女子陪侍在朕身邊,這樣如何為她做事為她說話?不隻是你,慶嬪7也好玫嬪也好,即便是富察氏送來的珅嬪,也不過如此罷了。”


    意歡的淚凝在腮邊,她狠狠抹去,渾不在意花了妝容。一抹唇脂凝在頷下,仿佛一道淒豔的血痕。她恨聲道:“好厲害的皇上,好算計的太後!你們母子彼此較量,扯了我進去做什麽?我清清白白一個女兒家,原以為受了太後引薦之恩,可以陪在自己心愛的男子身邊,所以有時亦肯為太後進言幾句。但我一心一意隻在皇上你身邊,卻白白做了你們母子爭執的棋子。毀我一生,連我的孩子亦不能保全!”她死死盯著皇帝,似乎要從他心底探尋出什麽,“那麽皇上,既然你如此疑忌太後,大可將我們這樣的人棄之如敝屣,何必虛與委蛇。非得做出一副恩愛不已的樣子,讓人惡心!”


    “惡心?”皇帝勃然變色,索性坦然道,“你們不也樂在其中安享朕的恩寵麽?太後喜歡朕寵愛你們,朕就寵愛給她看!也叫她老人家放心!”他冷冷道,“人生如戲,左右大家不過是逢場作戲的戲子而已。”


    意歡靜默片刻。終於戚然冷笑,那笑聲仿佛霜雪覆於冰湖之上,徹骨生冷:“原來這些年,都是錯的!隻我還蒙在鼓裏,以為一心待皇上,皇上待我也總有幾分真心。原來錯了啊,都是錯了啊!”


    她在雪白而模糊的淚光裏,望著那座十二扇鏤雕古檀黒木卷草纏枝屏風,上頭用大團簇擁的牡丹環繞口吐明珠的瑞獸,屏身乃上等墨玉精心雕琢鏤空。枝蔓花朵,一花一葉,無不栩栩如生,屏風兩端各有一聯,是烏沉沉的墨色混了金粉,一書“和合長久”,一書“芳辰如意”。那是多好的祝詞,仿佛這人間無不順心遂意。花好月圓人長久,卻原來不過是芳心綺夢,都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冰冷空虛而已。


    皇帝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淵,有深不見底的澈寒:“舒妃,你是錯了。你的錯便是不該去探尋所謂的真相。很多的美好便在與不知,你又何必要來問朕?既然你問朕,又不欲朕騙你,便是你自尋煩惱了。”


    意歡隻覺得身體輕飄飄的,皇帝的聲音像是在極遠處,渺渺飄飄地又近了,浮浮沉沉入了耳。意歡渾身簌簌發抖,仿佛小時貪那雪花潔白,執意久久握在手中。雪融化了,便再抓一把,結果直冷到心尖裏。她強撐著福了一福,慘然笑道:“皇上說得是,是臣妾的錯,臣妾有罪,是臣妾不該,在那年皇上祭陵歸來時,搖搖一見傾心。是臣妾……都是臣妾的錯。”


    她木然轉身,腳步虛浮地離開。樂子候在門邊,有些擔心地望著皇帝,試探著道:“皇上……”


    皇帝並不以為意:“罷了,這是舒妃自己想聽的話,不必理會。隻看著她,不許去旁人那裏胡言亂語。”


    意歡也不知自己是怎麽回到春雨舒和的。仿佛魂魄還留在芳碧叢,軀體卻無知無覺地遊弋回來了。她遣開隨侍的宮女,將自己閉鎖殿閣內,一張一張翻出多年來抄錄的皇帝的禦詩。


    在皇帝身邊多年,便是一直承恩殊遇。意歡並不是善於邀寵的女子,雖然自知美貌,或許皇帝喜愛的也隻是她的貌美。可這麽多年的日夜相隨,他容忍自己的率性直言,容忍著自己的冷傲不群,總以為是有些真心的,為著這些真心,她亦深深愛慕著他,愛慕他的俊朗,他的才華,他的風姿,那萬人之上的男子,對自己的深深眷顧,她能回報的,隻是在他身後,將他多年所作的詩文——工整抄錄,視若珍寶。


    卻原來啊,不過是活在謊言與欺騙之中,累了自己,也累了孩子。


    她癡癡地笑著,在明朗白晝裏點起蠟燭,將那疊細心整理了多年,連稍有一筆不整都要全盤重新抄錄的詩文一張一張點到燭火上燒了起來。她點燃一張,便扔一張,亦不管是扔到了紗帳上還是桌帷上。


    淚水洶湧地滑落,滴在燒起來的紙張上,滋起更盛的火焰。她全不理會火苗灼燒上了宛若春蔥芊芊的手指,隻望著滿殿飛舞的火蝶黑焰,滿麵晶瑩的淚珠,哀婉吟道:“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無來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犁花月又西。”她癡癡怔怔地笑著,“而今才道當時錯……都是錯!都是錯的啊!”


    她一遍一遍地吟唱,仿佛吟唱著自己醉夢迷離的人生,一別當歡。


    待宓姌得知失火的消息匆匆趕到時,春雨舒和的殿閣已經焚燒成一片火海。宮人們拚命呼喊號叫,端著一切可用的器物往裏潑著水,然而,火勢實在太大,又值盛夏,連水龍亦顯得微不足道。


    樂子指揮著一眾宮人,滿頭灰汗,急的連連跺腳不已,見了如懿,忍不住嗚咽道:“皇後娘娘,這可怎麽好?”


    宓姌急急問道:“人有沒有事?舒妃呢?”


    樂子哭喪著臉道:“發現起火耳朵時候已經晚了,舒妃娘娘一早把人都趕到了外頭,等趕過來救火的時候,裏頭一點兒聲響都沒有了。隻怕是……”


    宓姌心下大愴,一個踉蹌,勉強扶住盈月的手站穩了道:“救人!快救人!”


    樂子跪下道:“皇後娘娘,怕是不成了。火勢太大,沒人衝的進去。而且這把火,怕就是舒妃娘娘自己燒起來的。她是一心尋死啊!”


    有清淚肆意蜿蜒而下,如懿愴然道:“她為什麽突然尋死?為什麽?”


    樂子期期艾艾道:“舒妃自焚前,曾發了瘋一樣衝進了芳碧叢尋皇上,奴才守在外頭,隱隱約約聽得什麽坐胎藥,什麽太後指使,旁的也不知了。”


    宓姌頓時了然,心中徹痛如數九寒冰。


    這樣烈性的女子,若然知道那碗坐胎藥背後的真相,如何肯苟活,再伴隨那個男人身旁。


    盈月急道:“不管怎麽樣,還是要救救舒妃啊。娘娘,您說是不是?”


    宓姌望著漫天大火熊熊吞滅了殿宇,心下如大雨滂沱抽撻,終如死灰般哀寂,淒然轉首道:“不必了。”


    意歡,這個剔透如玉髓冰魄的女子,便這樣將自己化於一片烈火之中,焚心以火,不留自己與旁人半分餘地。


    這世上,有哪個少女不曾懷著最綺麗的一顆春心?初初入宮時的意歡,綺年玉貌的意歡,獨承恩露的意歡,對未來的深宮生涯一定有著無限美好的憧憬。那站在萬人中央的擁有萬張榮光的九五之尊,會攜過她的手,與她一生情長。以為是滿城芳菲,卻已經春色和煙老,落花委地涼。


    宓姌怔怔地想著,一步一傷,心裏似有千萬東西湧了出來,無窮無盡的悲哀芳菲脫韁的野馬齊齊撞向胸口,那種疼痛芳菲是從心頭遊曳而下,直直墜入腹中,像冰冷的小蛇吐著鮮紅的芯子,噝噝地琢咬啃齧著。她痛得彎下腰去,死死按住了小腹,混不覺身後逶迤一地,已經有鮮血淋漓蜿蜒。直到盈月的驚呼聲驟然響起,她終於在驚痛之中,失去了最後的知覺。


    醒來時已是天色將暮,宓姌一直在沉沉的昏睡之中,隻覺得四體百骸,無一不在疼痛,似乎有無數人在呼喚著她,除了腹中下墜般的絞痛,她使不出半點兒力氣。


    最後的最後,是新生兒的啼哭,讓她漸漸清醒。醒轉時沛涵已經伴在了身側,且喜且憂,抱過粉色的繈褓,露出一張通紅的小臉,喜極而泣:“皇後娘娘,是一位公主呢。”


    瑄禎十八年六月二十三,如懿生下了皇五女。這亦是和敬公主之後皇帝膝下唯一一位嫡出的公主。許是皇帝女兒稀少,許是五公主出生半月前皇十子的夭折,皇帝對五公主格外珍視,特早早定了封號“宣宜”,取其“萬事皆宜”之意,又取了乳名“璟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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