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鬼差忽然從左邊的火域冒出來.將什麽擲於火中.那似乎是一個佝僂的身影.瑟縮而劇烈地抖了幾下.很快安靜下來.在濃鬱地連成一片的黑火底部再也看不見.


    “將他解下來.押到其他火域.”鬼差指著那個被鐵蒺藜束縛在架子上.兀自搖頭晃腦慘叫個不停的罪靈.吩咐負責朝火中扔墨引的火衛.


    火衛聽話地將罪靈解了.那罪靈一離開鐵架.頭便垂了下來.無力地嗚咽一聲.委頓癱下.再也無法站起.火衛罵罵咧咧地扛起那副憔悴得無以複加的亡靈之軀.朝東邊飛去.


    秦維洛側頭注視著發生的一幕.疑惑地皺了皺眉.一般而言.罪靈一旦選定火域.不管是隨意的還是專門指定的.便要永遠待在同一個位置.不能挪動分毫.今天倒是意外得很.


    對火焚的痛苦早已習以為常.雖然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種劇烈而新鮮的刺激.仿佛煨毒的長釘反複刺入從未麻木的肌膚.他悶聲不響.一言不發地忍受了一百多年.


    當有所希冀.那麽痛苦便不值一提.


    當絕望來臨.那麽痛苦便徹底成了身外之物.


    他沒有理由像那些罪靈一樣哭嚎.晃著怎樣也晃不斷的腦袋.


    他的一生都在不斷地失去.但他做的事情卻都是有意義的.同樣.置身於煉獄火城.他要以堅忍來證明他的不屑.不似那些罪靈.一旦進入煉獄火城便崩潰殆盡.


    接下來的一幕.他沒想到能夠目睹精神力同樣堅忍的亡靈.


    鬼差從黑火底部將方才帶來的罪靈拎起.按到鐵架上.強行板直她的身體.拉開她的四肢.施咒的鐵蒺藜從腳逐漸纏上去的同時.鐵釘亦同時釘入亡靈之體.


    那是一名蒼老的女子.斑白卻厚密的長發披散下來.在一片黑火分外顯眼.麵容雖布滿皺紋.那雙眼睛卻沒有絲毫濁黃的色彩.仍是明澈美麗若雙十年華的女子.隻是上麵蒙上了一層死寂之灰.仿佛華麗卻冰冷的墳墓.


    她注視著對麵火域中痛不欲“生”的罪靈.褶皺的嘴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任鬼差將那鐵蒺藜纏上全身.任無數長釘一根根插入靈體.偶爾因難以承受而狠皺一下眉頭.卻是沒有慘叫出聲.


    鬼差邊纏邊驚訝地打量她.萬萬想不到一個蒼老憔悴.並且武學修為俱耗的女子竟然不當火星作一回事.


    “難不成你喂她吃避火靈了.”一名鬼差不禁懷疑另一名鬼差.


    “我還以為你喂她吃了呢.”另一名鬼差沒好氣地反詰.將最後一環纏上舒真的脖子.扣緊.後退兩步.盯著鐵架.肯定地點一下頭.“你仔細看.她其實很痛苦.硬撐的.”


    先前發問的鬼差看到鐵架上的罪靈偶爾斂眉瑟肩.嘴形窟窿裂開.蒼白之臉向上扯了一扯.似在得意地笑.“你就裝吧.煉獄火城的一天等於人世的一年.你以為你隻用忍受三百年麽.”


    蒼老的女子霍然睜大眼睛.“你說什麽.一天等於一年.”聲音沙啞無比.似曆經了所有的滄桑.此時卻帶著瞬間爆發的震驚.憤怒.悲痛.被她這一吼.周圍的黑火都凝滯了一些.複又熊熊燃燒如初.


    那得一萬年之久嗬.她與他更加遙遠了.遙遠得不敢想象.仿佛兩個沒有交叉的時空.卻又散落在宇宙間無法相望的角落.其間隔了多少個轉折曲回的空間.


    “哈哈哈哈……”兩名鬼差看到她這副樣子很是幸災樂禍.暢快地大笑著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那詭異的笑聲如陰風拂過遍地的慘叫聲.


    舒真閉上眼睛.頭靠到鐵架上.既然如此.就睡一個萬年長覺好了.湮滅五識.打消一切懷想.待到夢醒時.換了無數個人間.到時恍惚生疏了.沒有痛.沒有恨.麻木地去投胎轉世.任自落到哪一回人間.都無關緊要.


    “熬過萬年.人間也才過了三百年.隻不過在煉獄火城.人世的一天被拉長為一年而已.這裏沒有星辰.沒有陽光.沒有晝夜交替.有的.隻是度日如年的煎熬.火焚的痛苦滲透到分分秒秒.倘若能做到忽視.三百年說快也快.”


    一個熟悉的聲音幽幽響起.


    這聲音……舒真一驚.循著來源向右邊側過臉去.果然是他.秦維洛.雖然麵色寂寞悵然.然而卻跟火焚之苦無關.白衣出塵.不沾穢氣.似黑火中不融的雪花.


    舒真的臉很快恢複一貫的漠然鎮定.“護澤使為何也會在此.”


    秦維洛一愣.“你怎麽知道我的封號.”


    舒真將頭扭回.注視著眼前蔓延開去的黑火.淡淡地答.“我是王舒真.”


    秦維洛詫異地睜大眼睛.掃過她的全身.卻見她身上並沒有半點舒真的影子.這分明是一個蒼老後去世的女子.怎會跟冷豔冠絕天下的女殺手王舒真有半分聯係.


    可她不似在開玩笑.況且同被束縛在煉獄火城.無論是武功.還是陰謀都沒有施展的餘地.她欺騙他又有什麽用.


    料到他會疑惑.舒真也不解釋.隻道.“陵王下令將我縛在鄰近你的火域.報當年聯手殺他之仇.”


    秦維洛漸漸地有些相信了.以陵王的性格.這樣做並不奇怪.他不就是想看到仇人皆通通煎熬難忍的樣子麽.這讓他有一網打盡的快感.


    仔細地打量舒真.忽然想起她曾經在邪娘子的幫助下易容.而這副蒼老的樣子.倒是與變了的容貌有些神似.似是那易後依舊冷豔無雙的臉鬆弛皺褶而成.


    秦維洛終於確信她是舒真.特別是那雙眼睛.若陰霾天下靜止而璀璨的冰花.蒙上了墳墓般的死寂.


    然而.這更讓他驚異.不由得問.“你為何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又為何落入這樣的境地.”


    “嗬嗬……”白發蒼蒼的冥靈女子輕笑出來.“護澤使.我們之間雖見過幾次.但彼此之間不曾了解半分.這三年來各自的經曆又何從得知.”


    秦維洛怔了怔.他倒是知道她的一些事.臉上艱澀一笑.“煉獄火城.歲月無盡.在遍地的陌生罪靈中.有一個認識的說說話也好.很多事情以後自然會知道的.就當是重回人間走了一遭.”


    “重回人間走一遭.”舒真搖搖頭.“我隻想盡快投胎.將這一世徹底忘記幹淨.無牽無掛.”


    她曾貴為蒼騰第二任王後.卻一直受到冷待.難得一日展開顏.就連十月懷胎生下的公主.也被那心狠專斷的君主用以紀念他愛的兩名女子.


    兩名女子中.有他深愛的簡歆.亡靈三年.他得到了她.以為將是永生永世.然而她複生後.最終還是選擇回到了那人的身邊.


    簡歆.你是否還會記起我.如今你隨了他.對我又是什麽心意.你.還愛我麽.你是我的妻子啊.怎麽會……


    痛苦和仇恨在心間翻騰.暗暗咬牙發誓.如果有一天能夠出去.一定要報了奪妻之恨.連同曾經的舊恨一起.將那人碎屍萬段.


    舒真半天聽不到回答.以為秦維洛在黑火中睡著了.側過臉來.卻看到他一臉憤怒.眉毛幾乎凝到了一起.似乎陷入了某種執念中.她將方才的話回憶了一下.發現並沒有什麽問題.便提醒了一句.“護澤使這是…….”


    秦維洛歎了一口氣.將怒火壓抑下去.“有一些東西是想忘又想留的.不過你比我幸運.至少想要忘記時.擁有轉世的資格.而我.要永生永世地囚禁在這裏了.除非時間有盡頭.不然我受到的懲罰就無休無止.”


    一向對別人的事漠不關心的舒真產生了好奇心.“護澤使究竟犯了什麽錯.”


    秦維洛靠在架子上.目光凝視這灰色的拱頂.“三年前……”


    絕徹皺著眉頭.眸中複雜莫測.手輕輕觸碰一下.眼前那方微觀的鏡麵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些釋懷地鬆了一口氣.幸好.幸好她沒有事.


    然而.心情更多的是失落.隻差分毫.她便是白骨森森的一具骷髏.那時.他可以派鬼差去將她接來.當他的妻子.


    他也可以在微觀時讓那隱銷粒的速度更快一些.然而.想起烏措的叮囑.便生生忍住了這樣的衝動.


    “若非必要.萬萬不可插手人間事務.否則.剝離職位.忍受千年閃電劈身之苦.最後化成碎末鋪上遺川路.供轉世者踩踏.”


    這未必是三界最煎熬的懲罰.但卻是最惡毒殘忍的.天庭讓觸犯條令的陰司宰承受裂體又複原的來回折騰之後.以咒冰縛住亡靈之體.再將其打散.灑向卑微到極致的遺川路.永遠抬不起頭來.


    陰司宰修煉秘術之後.力量大到可駕馭人鬼二界.為了避免其濫用力量.地獄和天庭慎重地立下了這一條規定.


    莽荒大陸存在五十億年.沒有任何一位地獄陰司宰都觸碰這一條禁忌.即使他們在人世時.同樣背負纏繞不休的愛恨情仇.然而.成為陰司城的統領者之後.皆將所有未了的夙願或忘懷.或強行壓在心底.認真地履行職務.不瀆職.不逾規.


    要說隱忍.沒有誰能夠及得上他.不管在人世.還是在地獄.


    可是他好恨.


    特別是那人忽然出現將她救下.她對他的感情一定更加深厚.也一定更加信賴了.本來是觸摸不到的距離.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遙遠.


    “簡歆.”


    僵硬的嘴角動了動.絕徹將手覆在胸口上.無聲無息.那顆肉心早已經停跳.且腐爛在了泥土中.然而.相伴的冥靈之心卻用那虛無的輪廓.護住人世時那鮮紅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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