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高了。


    碧空如洗,如琉璃般澄澈而明靜的藍天,令人頓起空闊遼遠的感覺,幾要讓人忘卻此時正自身在戰場。


    韓常卻是謹慎地策馬略略向前,看著各個方位的斥候,均自傳來的未發現敵情的訊息,這才放下了心。


    大金鐵騎,軍紀嚴明,然而此時韓常聽得身後傳來那一陣微微的低笑聲,卻是沒有任何不悅的感覺。


    要說騎射弓馬,普天之下,又有誰能強得過自小生活在馬背叢林間的女真族人。


    所以在場每一名大金軍士的心裏,都無比地明白,哪怕是使用最強勁的強弓勁弩,也絕不可能在這樣的距離之下,射傷得了任何人。


    更何況,在那名大金騎士身周,還有數十麵“擋箭牌”的層層防護。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哪怕是大金士兵心中最佩服的“戰神”完顏亮抑或是在女真人口耳相傳中已然宛若神明般的“魔神”蒲察玄靈,也絕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漢兒用兵,自來諸多詭計,韓常的第一反應,便是這是城樓上那位宋國將軍,所使出的誘敵之計,目的在於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以便宋國奇兵伏擊,是以他也據此做好了一切準備。


    然而現在看來,卻又不象。


    那麽便隻剩下一個答案了。


    眼下這位宋國將軍,若不是自大成狂的妄人,便自得了失心瘋。


    這也並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昔日大金鐵騎圍困汴京之時,宋國的皇帝也自信了那名半瘋的方士郭京的話,居然相信他能以什麽所謂的“五行神兵”禦敵,便這麽生生自行撤下城防守軍,讓大金鐵騎就此長驅直入,攻破汴都。


    難道天佑大金,今天自己又碰上了這麽一出?


    他自然明白,這位宋國將軍絕對不會依約把舒州城拱手相讓。


    但無論如何,陣前毀諾,勢必給宋國士兵的精神士氣,造成無可挽回的打擊。


    韓常看了一眼那名此時已被數十麵“擋箭牌”團團護住的大金騎士臉上的笑容,再將目光轉向城樓上宋國士兵那因緊張而扭曲的臉,也不由得綻開了一絲笑意。


    對於即將到來的結果,他簡直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 ……


    此時站在舒州城頭的宋軍,望著王貴帶著兩名小校抬上來的那張看上去漆黑暗淡、樸實無華的巨弓出現在城頭,卻是靜得幾乎可以聽見各自的心跳聲。


    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鋼鐵軍人,然而他們無不覺得,此前的半生戎馬生涯盡數加起來,都還不如此刻之半分凶險無奈。


    敵眾我寡,形勢本已對己方不利,如今此舉,不啻雪上加霜。


    現在還能支撐著他們仍舊堅守城頭的希望,隻是他們對於這位監軍將軍那近乎盲目的信心。


    難道這一次,他真的又能創造出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


    每個人的手心裏都重重地捏了一把汗。


    王貴屈一膝跪地,潛運臂力,穩穩托起太祖神弓,雙手奉給趙匡胤。


    大宋太祖趙匡胤生平征戰四方,縱橫天下,親手打下了大片疆土,是以其駕崩之後,其所隨身使用的諸種武器,均被奉為為大宋立下開疆建國之功的神器,世代供奉於太廟之中。


    而自太祖皇帝之後,大宋朝便一直兵威不振,也正因此,幾乎所有軍人都對這位大宋太祖武功彪炳的時代有著莫名的崇拜與懷念,但大宋曆代天子官家親自閱兵或巡邊,依然無不請出太祖趙匡胤之諸般軍器隨行,以求能借得太祖之神威,克敵建功,而大宋軍人也往往會因此戰意升騰,奮勇殺敵。


    隻是自汴梁被破之後,大宋太廟亦為金人洗劫一空,太祖諸般供奉於太廟的軍器盡為金人擄掠北去。


    惟有這把太祖“吞日弓”,當日被欽宗皇帝賜於昔時開府江南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康王趙構,得以留存。此次天子親征,自然亦將這把至今唯一留存的太祖所用的軍器,攜帶隨行,以振軍心。


    王貴抬起頭,臉上泛起擔憂莫名的神色。


    他在軍中日久,早已聽過關於太祖神器的諸般神奇傳說,然而直至今日,他有幸親自抬起這把“吞日弓”,他才真正明白,原來傳說永遠隻是傳說,傳說永遠跟現實並不等同。


    他半生征戰,手上所用過的強弓重弩何止過百,是以此時一打眼、一入手,他心裏已然完全可以確定,這把傳說中能箭破蒼穹、射落天日的太祖神弓,絕絕對對隻是一把軍中最為普通不過的八石硬弓。


    而他心裏也無比的清楚,能拉開這種八石硬弓,固然已經難能可貴,但要說以這種八石硬弓發出去的箭,射落遠在數千步外那置身於數十麵“擋箭牌”冀護下的女真騎士,隻怕將是一個比原先關於太祖神弓的故事更為神異十倍的傳說。


    他心裏已經盤算過千百個念頭,隻是幾乎沒有一個能夠將眼前的危機應付過去。


    怎麽辦?


    趙匡胤輕輕伸手,接過了王貴手上的那把長弓。


    整片天地,徒然間靜了下去。


    城裏城外數十萬人的目光,都自集中在了趙匡胤的身上。


    趙匡胤手指順著弓背,專注而深情地輕輕撫過,恍若在擦拭前世今生百餘年來的記憶。


    河山色變,人麵全非,但自己,卻又終於又重新站在了將由自己來主宰的戰場。


    趙匡胤一聲長笑,引弦、開弓,張弓如滿月,遙對著舒州城下那被數十麵“擋箭牌”團團圍住了的女真人。


    盡管他隻是簡簡單單的一下彎弓作勢,盡管他隻是憑空張弓,甚至還未曾搭上長箭。


    但一股奇異莫名的壓力,卻就在這刹那間彌漫了這整片天地。


    女真人臉上的笑容,便在那徒然間僵在了臉上。


    甚至似乎所有的戰馬,都在那個瞬間安靜了下去,整個天地間,再聽不到任何聲息。


    那名身處在數十麵“擋箭牌”下的女真騎士,愕然抬首,正撞上趙匡胤那淩厲如電的眼神,不由得心中劇震。


    隔開數千步之外,他卻仍能無比清晰地感覺得到趙匡胤眼神中那洶湧得令他心膽俱寒的殺意。


    忽然之間,身周周密如鐵桶的翼護保衛,再不能帶給他任何安全的感覺。


    他也是南征北討刀槍叢中滾過來的,然而此時他麵對舒州城頭那個人、那把弓、那雙眼神,心中卻仍不由得生出自己居然是如此地渺小無奈的感覺。


    氣為之懾,神為之奪!


    從未哪一刻,他覺得死亡離他如此之近。


    “不好!”韓常心下微呼,急急策馬,正欲上前的時候。


    趙匡胤一聲輕笑,手上微鬆。


    “崩”的一聲,弓弦輕響。


    就在那些幾十名推著“擋箭牌”的女真軍士與那名被護在中間的女真騎士,尤自不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忽然間那名女真騎士胯下那匹飽經訓練的戰馬,便尤如受了什麽莫大的驚嚇一般,長嘶人立,居然就從那林立的“擋箭牌”的縫隙之中硬生重擠了出去,四蹄齊發,徑自向舒州城狂奔了過去。


    數千步距離,轉瞬間已過近半。


    那名女真騎士自小在馬上長大,馬技嫻熟無比,此時雖然心神不定,仍自雙腳急夾馬腹,手上發勁,正欲勒住奔馬,耳邊驀然又自響起了“崩”的一聲輕響。


    幾乎就在同一刹那間,他居然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嗅到了箭頭那淡淡鐵鏽的味道。


    他也是久曆戰陣之輩,此時雖慌不亂,翻身、蹬鞍、藏入馬腹,一道快得尤如驚雷摯電,卻又偏偏不帶起任何聲響的沉沉黑影,卻就在這電光火石間,恰好出現在了他藏在馬腹下的身軀麵前。


    韓常此時剛剛趕到原本那名女真騎士置身的“擋箭牌”麵前,驟然勒馬。


    那匹無主的戰馬,已然哀鳴著奔了回來,那名被一箭貫胸的騎士的身軀,軟軟地倒掛在馬背之上。


    血。


    直到了那匹戰馬回奔到韓常麵前,那名女真騎士的身上,才來得及流淌出鮮紅的血。


    一箭!


    隻是一箭!


    沒有人看清楚那一箭是怎麽射出來的。


    甚至沒有人能真正明白方才到底在是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


    但他們卻都看到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卻又偏偏活生生地出現在他們眼前的事實。


    那一箭便尤如依附了九幽地獄諸天魔神最可怕的詛咒,就在那一瞬間出現在了它應當出現的地方。


    趙匡胤手持長弓,傲立城頭,俯視著城外的數十萬女真騎兵。


    太祖“吞日弓”的神奇,本來便不在於這把弓,而是在於持弓的這雙手,這個人!


    一時間戰場上隻餘下輕風吹過,拂動戰旗的烈烈聲。


    “啊!”


    “噢!”


    “格老子的!”


    “萬歲!”


    ……


    半晌沉寂之後,舒州城頭,爆起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舒州城的兩萬軍士,早已忘卻了所有應當注意謹守的分際與避諱,用各式各樣的俚語、讚歎或是無意義的號呼,來表達他們心中那無以倫比的激動與讚美。


    在那一刻,在他們的心目中,趙匡胤幾乎已經不再是一個人,而是無可置疑的軍中之神。


    韓常從沸騰的舒州城頭收回眼神,望向那一派寂寂無聲的大金軍陣,好半晌才終於用幹澀得幾乎不屬於自己的嗓音擠出了兩個字:


    “收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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