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巴先生現在已經是打定主意,要不惜一切地諫阻高升泰的這一次入宋之行,畢竟在親眼得見宋國的真實情狀之後,對於天下大局,已然有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判斷。


    在先前這位巴先生看來,有宋一代積弱不堪,對外之戰無一可足道之處,能夠綿延百年,甚至於在汴京皇城被女真鐵騎攻破之後,還能夠遷都江南,偏安一隅,再立趙宋皇祚,已經不知道是多少代家山積福,算得上是絕對的異數。


    雖說在宋室南遷之初,對女真大金之戰裏,也打出了如嶽飛、韓世忠的幾員當世名將,但在宋國的這種體製下麵,卻也旋即被投閑置散,縱然嶽飛在戰場上能夠縱橫無敵,也自是毫無回天之力,其中之間隔時間著實也太過短暫,甚至於在昔日幾路鐵軍齊聚,將金兀術所率領的女真鐵騎打得節節後退的時候,雖說在一時局麵之上似是主客易主,然則若要較起真來,哪怕在南遷之後的宋室兵鋒最盛之際,卻也遠還未曾收複昔日宋室的國土全境。


    方是之時,信息之間流通仍自頗為艱難,這位巴先生當時更多的心神又自是放在幫著高升泰出謀籌劃,對付大理國中的各方勢力,對於宋金之戰不過了解了一個大略,嶽飛等幾員名將當日裏雖曾下赫赫戰功,但終歸時間太短,而且未曾最終扭轉大局,在他們的對手如金兀術等女真金國的大將心中,自是印象深刻,然而對於如這位巴先生般的異國謀士而言,卻實在是沒有多少的概念,是以在入宋之前,他也還仍自覺得宋室是自立國之始就積弱至今,實未曾感覺到南渡之初,曾有過一段兵勢逆轉的時刻。


    隻是現下巴先生的判斷,卻原本就不是建立在對於宋國兵勢的認識有所改觀之上,而更多地是源於儒生在心中深處那不自覺地對於古聖先賢所言的一種信心,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信仰。


    畢竟在儒家的經典之中,一向強調的就是王道而非霸道,強調以德治天下,以達到大同之治,如此則自可以懷柔遠夷,八方來朝,可以不動兵戈而以一種柔性的力量,來征服整個天下。


    雖說縱觀千年來興亡更替,這種概念未免有些流於理想化,然則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自初始傳出《史記》的所有史官的老祖宗開始,曆代的史官,無不深受儒學之影響,出於心中那種文人群體輔佐君王,以仁德治天下,才是正道的心態,手下未免筆削春秋,對於文人治國模式的時代,多做修飾,如此沿襲下來,卻自是讓一代一代的文人儒士在迷醉於這等於細微處多少有些似是而非的曆史,從而更加陶醉於這等文人治國的模式之中,甚至於從中發展出了一種並不正常的自豪或者說是自大的心態。


    有宋一代自開基立國以來,采取揚文抑武,優待文人士子的國策,雖說是因著開國太祖看多了唐末五季以來的亂相,而采用的關乎國本的方略,然則這麽多年來,宋國曆代持國秉政的文人士子,竟爾會置宋國這麽多年來武備鬆弛的現狀於不顧,對於武人猜忌打壓不遺餘力,哪怕如歐陽文忠公這般私德無虧的君子,卻也在對付狄青之際出盡手段,縱觀宋室開國以來這百餘年,文人對於武將之防範打壓,手法之酷烈已然遠不是以文馭武這四個字所能概括得了的了,究其根本,不外是這些個文人士子在這種自我膨脹之中,從上到下當真就認為僅憑他們就能撐起一個家國,就能歸化遠人,就能打造出一個萬方來朝的太平盛世,甚至於就在女真金人鐵騎南下,踏破了汴京神器,將徽欽二帝擄掠而去,迫得宋室南遷,不得不偏安於江南一隅之後,這些個文人士子們在驚魂甫定之餘,居然也就開始又拾起了他們那套即有的觀念,可見這一套想法在儒生士子們的心目之中,是何等的根深蒂固。


    這位巴先生雖說在大理國中一路也自是看多了權謀算計,也看多了實力為尊,是以在翻讀宋代史誌時以一名旁觀者的身份,倒也還頗為清醒,然則一旦身臨其境,卻也不免被那位古往今來儒生都自免不了的情懷所惑,開始有點兒向原先被其譏為自大成狂的那些宋國文人士子的想法靠攏了過去,在現在的這位巴先生看來,宋雖武力不彰,但有此文治與民心,卻未必就不能以一種柔性的力量來贏得天下。


    畢竟昔日強極一時的契丹大遼,如今也已是分崩離析,反倒是這個一向柔弱的南國宋室,兀自在女真人的鐵蹄之下活了過來,還可以維持一副與女真金國分庭抗禮的格局,假以時日,又焉知女真金國不過就是另一個遼邦罷了呢。


    更何況,就算是在做出這樣的判斷之前,巴先生原本也還是以為高升泰的此番入宋之行著實不宜,畢竟大理一國自立國伊始,從來都是奉行閉關鎖國的國策,這倒並非是曆代大理國掌執國政之主,都是隻知一味守成之輩,實在也是西南邊陲山形地勢所決定的。


    自大唐玄宗年間,南詔六部自成一脈以來,直至今日之大理,曆經數百年,這個西南王國的情況,也還是未曾有太大的變化。


    這西南邊陲之地,氣候潮濕炎熱,山陵處處,瘴氣彌漫,這在一方麵固然使得大理財賦人口,難以出現何等飛躍式的發展,但另一方麵卻也成為大理一國的天然屏障,自唐而至宋,無論昔日強極一時的大唐皇朝,抑或是兵威正盛的高原吐蕃,舉大軍壓境之時,南詔大理都可以憑借著這種山形地勢,外拒強敵,而從來沒有被真正侵入根基之地,延至宋、遼、西夏諸國鼎立之際,這些互相牽製攻伐的大國,更是在前朝殷鑒之下,從來未曾興起過對於大理一國妄動刀兵的念頭。


    是以那秦檜書柬之中所許下要割讓與大理國的成都府路與潼州府路,固然都自是位於巴蜀膏腴之地的千裏沃野,然則在這位巴先生看來,這等地方對於大理而言,其意義著實有限。


    巴蜀之地的氣候風物,與大理所據西南邊陲之地幾乎截然不同,而且那裏地處平原,本就易攻難守,以大理國力軍力,哪怕宋室當真依約割出了這一塊地方,隻怕也難以長久據有。


    更何況,這兩路之地,從地緣上講,原本就是宋、金、西夏夾角之間最為複雜的地方,原本宋金之間打打停停,基本已經維持了一個相對的均勢,自然可以各自相安無事,然則若是宋國之間,發生如許大的風波,而又自是在這種風口浪尖上麵,將這片千裏沃野割給大理,甚至隻是表露出這一類的意向的話,隻怕都勢必引起金、西夏等大國的追逐角力,以大理以來所奉行的國策而言,實無必要去卷入到這樣的泥沼當中。


    巴先生雖說心中也曾經有過希望大理有朝一日能北進中原,進而與天下諸國一爭雄長,逐鹿天下的想頭,然則他卻也是深深地知道,這一切隻能夠是在高氏代段,在大理朝堂中樞得以一家獨大,從而收拾各地分據的勢力,整合大理上下所有力量之後,才有可能開始籌畫的事情,而現在雖說高升泰之才能抱負都是一時之選,但是在眼前大理段氏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情況下麵,要實現第一步的以高代段,都自是需要不少時間的經營,絕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在這樣的情況下麵,高升泰為著秦檜許下的那兩府之地,來陷入這一場完全不可測的風暴之中,實可謂之不智了。


    “不!”出乎於那位巴先生預料的是,高升泰卻自是緩緩搖頭:“先生所言,高某也自是深感認同,假以時日,我大理或許未必沒有北上中原,競逐天下的資格,然則卻絕不是在今時今日,蜀中天府之國,聽起來固然讓人心動,但在現今的情勢之下,秦檜丟出來的,不過是個燙手的山芋罷了!”


    “啊?!”那位巴先生倒是被高升泰的話說得愣住了,好半晌才回過了神來,望向高升泰,很有些驚疑不定地說道:“既然君侯早已看得如此清楚明白,那此番如此急急啟程,趕赴南國宋室,莫不是還另有打算?!”


    “不錯”,高升泰望向窗外,輕輕地喟歎了一句:“此番入宋,高某想要的,原本就不是那川中兩府之地,而是另外的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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