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三日不朝,這在元佑年間是十分罕見的事情,範純仁等人多次請求陛見,也都沒有得到允準。就連重病的呂公著上了奏章,高氏都顧不上理會。


    皇宮裏的氣氛異常的壓抑沉悶。


    世瑤一直跟在高氏身邊,陪著她翻看昔年的奏章。高氏雖然仍舊頑固,但是對於變法的許多內容,已經肯用心去了解,對於一些顯而易見的成就,也不在違心的排斥。


    “王安石若是能收一收那他那剛愎自用的心,再在用人的方麵更為謹慎一些,大概還未必是這樣的結果。”


    高氏昔年瘋狂的反對神宗皇帝變法,無論好壞,一律視為異端邪說。如今為了教導孫子,反而能夠客觀的看待問題,這也算是一個不小的進步了。世瑤低聲道,“前朝功過,臣女自是不敢妄言,隻是依稀也曾聽聞祖父說過,裁兵、將兵等法,確實是一掃軍中頹唐之氣。”


    雖然世瑤知道高氏原本關心的就是世家豪族的利益,對於軍隊中的改革,其實並不曾過多的留意,不過,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也還是小心翼翼,一身的冷汗。


    “昔年溫國公用事,範純仁也曾上奏新法亦有於國有益之舉,不可驟然廢黜,然而當時的情況,並不容人多做思量,哀家為保皇位安穩,有些事情,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範純仁何止是上奏過要保留一部分有益之法,他還曾經請求不要將新黨貶黜嶺南,失敗之後,他甚至還預見到了自己日後同往嶺南的命運。然而,在新舊交替的元佑初年。朝政,不過就是一場排異黨同的狂歡,任何一種冷靜的意見,都不會被朝廷采信。


    世瑤目光微閃,垂首言到,“陛下苦心。總該讓皇上明白才是。”


    高氏似乎麵露苦笑。“現在哀家最擔心的就是皇帝,皇帝親政之後必定會全力啟用新黨,熙寧變法將再度登上朝堂,新舊黨爭也不可避免。哀家並不害怕身披罵名。相信溫、呂諸公也都一樣,但是,朝廷朝令夕改。最後隻能是百姓苦不堪言。”


    世瑤還真是有些佩服高氏,四年後的事情,她竟然預料的一點不差。可是,明知道是這樣的結局還一意走下去,豈非太傻!


    “牛李黨爭其禍不遠,陛下宜早作決斷。”


    高氏麵沉似水,她何嚐不知道事情的嚴重,黨爭,可是亡國的根苗。


    “隨哀家起駕。去探望呂公著。”


    “是。”


    呂公著昔年與司馬光一同輔政,算得上是守舊派的元老。高氏問計於他,這讓世瑤有些隱隱的不安。要知道呂公著一句話可以抵過她千言萬語,也許,她之前的功夫,就全都白費了。然而,這些不是她能阻止的事情,隻盼著呂公垂危之際,不要過分執著了。


    呂公著年初的時候就病得不能上朝了,高氏屢屢派人過府問候,賞醫賜藥,從不間斷。不過,朝廷上下都很是清楚,呂公不過就是熬時辰罷了。


    高氏跟呂公著談了些什麽沒有人知道,但是,黨爭這個沉重的命題,讓高氏一刻都不敢放鬆。然而,承認自己的過失是非常困難的,特別是對於高氏這樣的來說,身居高位,有時也是一種負擔。


    “陛下,新製的木瓜飲,清甜潤口,陛下嚐一嚐吧。”


    高氏現在別說是飲子,就算是天仙玉露也下不了喉,“難為你費心,先放下吧。”


    “陛下一天都沒進過什麽東西了,這樣怎麽能行,就算是國事棘手,也要顧及身體才是。”


    “你先放著吧,哀家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高氏麵色凝重,世瑤就是有心進言,也隻能緘默不語,低聲的答了“是”,就退出了壽康殿。康有祿進殿言到,“這碗飲子,孟姑娘可是費了心的,陛下就嚐一嚐吧。”


    “哀家哪有心思嚐這個,呂公說的話,其實句句都在理,哀家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決斷了。”


    康有祿勸道,“這許多年,全靠陛下殺伐決斷才有今日局麵,隻要是對朝政好的,又何必顧及太多!”


    “皇上的性子你也看見了,你覺得皇上親政以後將會如何?”


    “奴才不敢說。”


    “哀家叫你說,你就放心說吧。”


    康有祿心下忐忑,這個時候,一句話說不好,恐怕就是塌天的大禍了,可是,他也不能不說,他抬眼看了看高氏,才低聲的說道,“這幾日陛下不曾上朝,眾大臣三番四次的請見,問安的折子也像雪片一樣飛進來,隻是……”


    “隻是什麽?”


    “隻是皇上每天都在壽康殿外問候一聲就離開了。”


    高氏不得不心寒,自己帶大的孩子尚且不如外臣,“他是盼著哀家趕緊讓位吧!”


    “皇上到不至於如此,隻是心思不在這裏罷了。”


    高氏斂目歎道,“哪個皇帝願意自己的頭上頂著一個皇祖母,人之常情。”


    “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過是常情而已。”


    “你說得很對,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是常情。那你覺得皇上會用些什麽樣的人?”


    “這,奴才可是說不好。”康有祿把頭低了有低,有些話,點到也就夠了。


    “隻怕你們都是清楚的,皇帝親政之後,必定會重用新黨,推行變法。朝政危矣!”


    康有祿想了想,近前言到,“陛下,奴婢剛才聽孟姑娘和幾個宮女一起做飲子,用的方法跟之前不大一樣,孟姑娘說,‘既然是用新法製的,總得她親自看著才能放心’。”


    高氏聽了頗為動容,“你去把世瑤叫進來。”


    世瑤剛出了大殿又被叫回去,心中實有幾分惴惴之意,“陛下。”


    “剛才聽康有祿說你進的飲子是用新法製的,可是有什麽不同。”


    “回陛下,臣女是用糯米先熬製了米酪,在井水中湃過,再兌上的新鮮木瓜汁子和一點點的蜂蜜,米香之中混合著果香,口感也更醇厚一些,並且不會太過甜膩。”


    “你親手做的?”


    “是。”


    高氏道,“這種小事,交給宮女也就是了,何必你親自動手。”


    世瑤微微笑道,“因為跟宮中之前的製法不大相同,雖然細細的囑咐過她們,不過,還是自己親自盯著,才放心一些。”


    高氏深深的看著世瑤,半天才說了句,“你很聰明。”


    “臣女不敢,不過是胡亂弄的,好在給許多人都嚐過,沒有問題才敢獻到陛下跟前。”


    高氏抬頭問道,“大家都說好嗎?”


    “眾口難調,臣女並不覺得所有人都真心喜歡,不過看在臣女親手所做的份上,大家都肯給一兩分的薄麵。”世瑤說完,端起玉碗捧給高氏,“臣女親自嚐過,雖然不是頂好的,但是也別有一番風味,請陛下嚐嚐。”


    高氏笑著接過,“你倒是誠實。”


    “臣女自然不敢在陛下麵前說謊。”


    高氏卻道,“沒想到你一個女子,竟然能跟呂公的看法不謀而合。”


    世瑤聽了可是鬆了口氣,看來這世上唯一不能變通的大概隻是司馬光一人。“臣女不敢,不過是閨閣愚見罷了。”


    “你這閨閣愚見對哀家卻大有裨益,既然皇帝啟用新黨,推進變法勢在必行,那麽還不如就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變。”


    “陛下英明。”


    高氏做這個決定是極其困難的,但是呂公隻給了她兩個選擇,一是另立新帝,二就是重啟變法。她衡量了再三,也不忍心廢黜皇帝。廢掉趙煦,她並不是做不到,朝中雖然會有些議論,但是她相信並不會引起太大的風波,但是,廢帝隻有死路一條,她終究是於心不忍。


    高氏的聲音顯得異常沉重,“雖然是這麽決定了,但事情卻要緩緩而為,你不可泄露半個字出去。”


    “是。”


    高氏點點頭,“你去給哀家擬道旨意,哀家憐憫章惇等人年事已高,特詔其回京。”


    “是。”


    到底是新法好還是舊法好,世瑤的確是一無所知,不過,有些事情既然難以避免,讓它提早發生了,總不至於更糟。況且,趙煦親政之後,章惇的很多決策不過是泄私憤而已,弄得朝政混亂不堪,君臣二人卻洋洋得意。現在把他召回京來,在太皇太後的眼皮子底下做事,總是不會弄出太大差錯,就算這人不會感激太皇太後,也不會多感激趙煦,更不會為了劉氏跟自己做對,算是最主要的收獲了。


    章惇回京,雖然沒有任何的任命,但是朝上的人還是看出了蛛絲馬跡,無疑都是心緒複雜的。不過,整個朝堂,卻沒有比趙煦更複雜的了。


    趙煦知道高氏不會無緣無故的詔章惇回朝,他一方麵欣慰父皇的誌向得以實現,另一方麵,卻隱隱為自己的將來憂慮。章惇、蔡確等人,原本是他一心準備啟用的,隻等親政之後將這些人詔回到朝廷,那時候,他們必將忠心耿耿為自己辦事,可是,他們若是受到太皇太後的重用,他的算怕可就全盤落空了。


    趙煦對此事的憂心,宮裏沒有一個人能看得出來,甚至高氏都覺得,她可能把一些事情想得太嚴重了。世瑤若不是了解以後,也會被趙煦的平靜給蒙蔽,不過,她既然是知道的,就不會讓高氏再生出反複之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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