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榮秋大驚:“你要走?走到哪裏去?”


    黑狗彈彈手指上沾到的煙灰:“找份工作吧。”不等葉榮秋開口,他抬起手製止了葉榮秋要說的話:“我對做少爺家的仆人不感興趣。”


    葉榮秋一時失語。想想也是,黑狗畢竟也是從大戶人家出來的,若讓他留在家中做下人,他勢必時時想起昔日的生活。若是換了自己,這是件足以令人發瘋的事情,黑狗也不會喜歡。


    黑狗見他不說話,又笑著逗他:“陪不陪我睡呀,阿白?”


    葉榮秋鼓著臉瞪了他一眼:“你幹啥老說這種話,你又不是黃三,你不喜歡男人,我跟你睡你也不要睡的,又做啥總拿這個逗我生氣。”


    “咦?”黑狗驚訝地瞪起了眼睛:“誰說的。你要是肯,我肯定得睡睡看。你和別人怎麽一樣!”


    葉榮秋覺得自己瘋了,居然還能就這個問題和他說下去:“我和別人哪裏不一樣?”


    黑狗笑嘻嘻地說:“三爺死到臨頭都放不下的屁股肯定和別人的不一樣。”


    葉榮秋這下才真的生氣了,一腳踢過去:“別跟我提黃三!”


    黑狗不痛不癢地拍拍腿上的鞋印子。


    葉榮秋舍不得黑狗走,可他又想不出什麽正當的理由要黑狗留下,憋了一會兒,說:“我過幾天要回重慶去了。”


    黑狗點點頭:“哦。”


    葉榮秋說:“你送我回去吧。”


    黑狗驚訝地問他:“周家不派人送你回去?”


    葉榮秋說:“派的……可他們我不放心。”


    黑狗搖頭:“他們總歸比我可靠。你回去的路上記得把你的表贖回來。”


    葉榮秋在石凳上坐了下來,越想越生氣,氣鼓鼓地問道:“你非要走嗎?”


    黑狗反問他:“我為什麽不走?”


    葉榮秋說:“我不要你做傭人,你跟我回去吧,你好歹也算我葉家的親戚,你幫我們一起做生意吧,我給你分成,一定不虧待你。”


    黑狗沉默著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抬起手揉了揉葉榮秋的腦袋,輕聲道:“你娃真像小花,喂你點吃的,你就忘了我不是什麽好人。”


    葉榮秋不明所以,但是黑狗沒有再說下去,重重壓了壓他的腦袋,就起身回房睡覺去了。


    葉榮秋帶著滿肚子疑惑走回房間,卻在房間外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周書娟。


    周書娟皺著眉頭抱著雙臂在葉榮秋的房間門外走來走去,顯然是在等葉榮秋回來。她看見葉榮秋,忙放下雙臂,卻似乎忌憚著和葉榮秋之間的距離而不靠近,有些尷尬地笑問道:“茂實哥,你現在有空嗎?我想和你聊聊。”


    葉榮秋忙上前推開房門:“可以,進來說吧。”


    兩人進到屋裏,周書娟走到桌邊坐下,葉榮秋關了門跟進去坐在她身邊,問道:“有什麽事嗎?”


    周書娟猶豫了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開門見山地說:“茂實哥,剛才我爹叫我過去了……他問我的事也許你已經知道了。我問你,你想跟我結婚嗎?”


    葉榮秋一愣,猶豫著沒開口。


    周書娟說:“想就想,不想就不想,不必顧慮我的麵子,我想聽實話。”


    葉榮秋還是沒吭聲。他雖然不想娶,但是那是他父兄的意思,關係到他葉家整個家族的利益,他畢竟不敢就這麽隨性地把事情黃了。可是要他違心地說想,他也說不出口。


    周書娟咬了咬牙,說:“好吧,你這意思就是不想娶的了。給我個理由,你有喜歡的人了嗎?還是……你不想這麽快步入婚姻,讓舊式的觀念鎖住你一輩子?”


    葉榮秋這一次猶豫片刻後微微點了下頭,卻沒有說明究竟是前者還是後者。


    周書娟默認了是後者。她鬆了口氣,說:“這樣就好辦了!茂實哥,我一直當你和我哥哥一樣,有些話我想了很久還是想對你說,因為你和我一樣是新社會的人,你一定能夠理解我,並且幫助我。”


    葉榮秋一頭霧水地看著她。


    周書娟咬了會兒嘴唇,似乎下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心,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葉榮秋:“我直接跟你說了吧,茂實哥,這件事也隻有你能幫我了!我爹一直以為我今年就要畢業了,催促著我結婚,可是並不是這樣,我還有兩年才能畢業,因為我選讀了第二專業――除了曆史之外,我又學了醫科。”


    葉榮秋一驚:“你學醫了?”


    周書娟點點頭:“是的,如今中國局勢亂成了這樣,每天都有很多傷員從前線上下來。有一次我和朋友出去,在路上遇到了一個打過仗的兵,他斷了一條胳膊,我以為他一定經曆了非常慘烈的戰爭。”


    說到這裏,她停了一會兒,似乎在回憶過去的事情,然後緩緩再度開口:“我和他聊了天,才知道前線的形勢有多麽糟糕。一場仗打下來傷員成千上萬,可是醫護人員卻隻有幾個,多少傷員就是因為救治不及時,原本明明是可以治好的小傷,卻要了他們的性命。我遇到的那個人,他的胳膊被一顆反彈的流彈擊中了,削掉了一塊肉。隻是一顆流彈而已,一個不算很厲害的傷口……可他卻因此而被截掉了一條胳膊。就因為沒有人幫他治,他也沒有消毒的藥物,傷口被感染了,不截肢他甚至會死……於是他丟掉了整條右臂。”她睜大眼睛向上看,把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憋了回去:“可能你會覺得我管得太多了,可是我聽他用無奈自嘲的語氣說完這些話的時候我就哭了,我難受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不知道……每天都有很多同胞死在戰場上,我有些同學已經去參軍了,我是個女人,我不能上戰場。可是從那天開始我就覺得我必須做點什麽……在這種時候,在這種環境下……而不是想著我今天該帶什麽首飾……每當我想到自己每天安逸地過著不知所謂的生活的時候,我都快被自己的愧疚感折磨瘋了……”


    葉榮秋臉色有些白,因為他正是那個安逸地過著不知所謂的生活的人。他問周書娟:“你學醫……想救治那些傷員?”


    周書娟點頭:“我想做戰地醫生,我想上戰場,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日本鬼子近一尺我們主動退讓三尺。我不想讓更多人丟掉胳膊丟掉腿,丟掉生命,我想救他們。”


    葉榮秋啞然。周書娟不是他遇到的第一個這樣的人,第一個是馮甄,現在輪到他青梅竹馬的未婚妻。現在葉榮秋已經沒有了當初聽聞馮甄參軍時的那種不忿感,他更多的是感到惶然和不解:為什麽這些有著良好出生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會想去戰場上送死?那是戰場,那是真的會死人的,和千百萬無知的人死在一起,一條生命隻值一顆子彈。為什麽呢?戰爭總會有人去打的不是嗎?為什麽非要自己參與,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葉榮秋並不是沒有為了這場殘酷的戰爭而憤怒或熱血過。他也是個中國人,他看到自己的故鄉被日本人投彈轟炸,他看到很多同胞死傷,那時候他會悲憤地希望自己才是那個坐在南京軍區司令部的委員長,他會下令不遺餘力地進攻,毫無保留地進攻,一定要將日本人趕出他的祖國!他會不惜以百萬大軍作為代價來捍衛祖國的尊嚴――然,他不是那百萬中的一個。


    周書娟接著說:“我不敢告訴父親,他知道了一定會強製給我退學的,當初他就不讚成我念大學,期間也鬧過要我退學先結婚的事情。我隻能偷偷地讀,可是瞞不下去了,我原本今年就要畢業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和我結婚,隻要我嫁到你葉家,他就不能再阻攔我了。當然,我知道這對你並不公平,我知道茂實哥你也是拿我當妹妹看的,你並不想要我做你的妻子,如果到時候你遇到了什麽喜歡的人,我可以立刻和你離婚,並且向你喜歡的人解釋這件事的原委。另外我猜你父親希望我們盡早結婚,也是希望生意上能和我們周家相輔相成。我保證我一定盡我所有的能力讓我父親輔助你們!我會盡量準備豐厚的嫁妝!茂實哥,我求你幫幫我吧。”


    葉榮秋驚訝,然後沉默,許久後終於開口:“你讓我考慮一下。”


    周書娟點頭:“好。但是這件事我隻告訴了你,連我哥都沒告訴。他雖然不一定會阻撓我,可是他是個管不住嘴的人,如果他知道了,他肯定會告訴父親的。所以求你替我保密這件事。”


    葉榮秋鄭重地承諾:“你放心,我會的!”


    這天晚上,葉榮秋失眠了。周書娟的話讓他想了很多,其實也並不是現在才開始想,隻是周圍的人給了他壓力,讓他加快了思考的進程。他想他能做點什麽,又應該做什麽。其實葉榮秋去年剛剛大學畢業,原本大學畢業後就應該開始幫著管理家中的生意,可是他剛畢業就被黃三爺給纏上了,為了躲避黃三爺,他躲在家裏不出門,也懶得去管生意上的那些雜事,轉眼就拖到了現在,一年過去,什麽事情都沒有做成。這次葉華春委派他來武漢,就已經開始曆練他了,因為葉家隻有兩個兒子,他勢必也是要幫著挑起大梁的,不可能一輩子躲在家裏看書。


    這從重慶到武漢,短短的百裏路,葉榮秋覺得自己已經脫胎換骨了一回。他開始知道錢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情,能力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情,在這亂世之中,沒有錢,沒有能力,就是死路一條。葉榮秋終於下定了決心要崛起,他沒有馮甄和周書娟那樣高尚,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奉獻,可他也必須要變得強大,強大到足以在這個混亂的社會上生存下去。周博海說想做買辦生意,這讓他有些心動。傳統的生意他或許不在行,但是做買辦,他還真是能發揮上別人發揮不了的作用――做買辦是要和洋人打交道的,周家和葉家這些嫡子嫡孫裏,他上的學最多,他英文說得最好,從前有洋人到他們學校,學校也是派他作為學生代表去接待交流的。這或許也是為什麽周博海今日特意同他說起這件事的緣故。


    可是買辦的生意也不好做,葉榮秋打算崛起,可他身邊一個能用得上的幫手也沒有,葉家絕對是非常缺人的。想到幫手,葉榮秋就立刻想到了黑狗。他如今信任黑狗的程度甚至已經超越當初信任跟了他四五年的阿飛。


    他一有了這個想法,心裏立刻高興起來,決意明天一早就要去告訴黑狗,終於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把黑狗留在自己身邊,這讓葉榮秋安心極了,連對前途都充滿了信心。


    前半個晚上葉榮秋興奮的睡不著,到了後半夜,他終於睡著了,卻做起了噩夢。


    那是一個非常可怕的夢,葉榮秋夢見自己上了戰場,一群日本鬼子拿著槍炮刺刀在他身後追著,他驚慌地逃跑,一味地向前跑,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什麽地方去,麵前的場景不停地在轉換,他跑過了高山跑過了丘陵跑過了平原跑過了城鎮,甚至他看到了葉公館,他跑了進去,卻筆直地穿越過去,沒有停留,隻會跑……可怕的日本人一直在他身後追著,他就這樣可憐地跑了一整晚,直到前方再也沒有路,出現了一道懸崖。他害怕地探出頭去往懸崖下看,然而令他吃驚的是,黑狗就站在懸崖下,遙遙地向他張開雙臂,大喊著要他跳下來,自己一定會接住他。後麵的日本人已經追了上來,葉榮秋沒有時間想了,他毅然地縱身躍下懸崖,撲向黑狗的懷抱。他離黑狗越來越近,然而就在他快要碰到黑狗的時候,黑狗突然收回了雙臂,冷漠地看著他掉下去。然後他就驚醒了。


    葉榮秋驚醒後穿上立刻跑出去找黑狗。這時候天色還沒亮透,他也尚未完全清醒,還沉浸在可怕的夢境中難以逃脫。他要去質問黑狗為什麽突然收回伸出的手。然而當他推開黑狗房間的門時,隻見床上的被子還是淩亂的,但是黑狗人已經不見了。


    葉榮秋在空空蕩蕩的房間裏傻了一會兒,終於徹底從噩夢中清醒過來,意識到發生了一件比噩夢中的場景更可怕的事:黑狗不見了!


    葉榮秋慌慌張張地衝了出去,正要出門去尋找黑狗,卻在院子裏撞上了周宏宇。


    周宏宇一把拉住了葉榮秋,奇怪地問他:“妹夫,大清早匆匆忙忙的這是要去哪?怎麽睡衣也沒換就出來了?”


    葉榮秋低頭一看,才發覺自己剛出被窩就重來找黑狗了,衣服沒換,臉也沒洗。他很少在人前這樣失儀,有些焦躁地壓了壓淩亂的頭發,正要回房換衣服,周宏宇又攔住他問道:“對了,你那位朋友阿黑一大早出去做什麽了?早上賬房的人來跟我匯報,說他要支十個大洋,記在你的賬上,我以為你要買東西,就讓他支去了。”


    葉榮秋倒抽了一口冷氣:“什麽?!”他在原地怔了半晌,才明白黑狗昨晚說的是真的,不僅是真的,而且雷厲風行,說走就立刻走了,讓他打定的主意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壓下焦躁的情緒對周宏宇懇求道:“宏宇哥,請你派幾個人出去幫我找找他的下落好嗎?”


    周宏宇吃了一驚:“這是怎麽回事?他不是你的朋友嗎?”


    葉榮秋說:“是的。不過他想離開,我還有事情需要他幫忙,所以請你幫我派人找找他,找到了,請他回來,就說我有事和他商量。”


    周宏宇忙道:“好,我這就派人出去找。”


    葉榮秋自己出門去逛了一圈,沒找到黑狗,隻好回來了,惴惴不安地坐在房裏等消息。他不知道黑狗到底是怎麽想的,可他就是不願這樣讓黑狗走了。他依賴黑狗,想要把黑狗留在自己身邊做事。


    到了晚上,周宏宇派出去的人回來了,給葉榮秋帶回消息,他們在一家麵粉店裏找到了黑狗,告訴他葉少爺請他回去,可是黑狗不肯回來,還讓他們再也不要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佑希的地雷


    話說其實從1934年開始大洋就不流通了,這時候用的貨幣應該是法幣。我才知道,功課沒做足……


    暫時先用著大洋,等我回家以後再統一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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