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君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雙腿有些酸澀,禦書房內的燈燭閃閃爍爍。她低著頭,正好看到紅燭清晰的倒影,清晰到一滴滴似淚般滑落的蠟水都能數出顆數來。


    晏璽側身站在窗口處,蹙著眉頭,花白的胡須未讓他顯老,反倒多出一種帝王專有的威嚴,更襯得禦書房內寂靜無聲。窗外夜風瑟瑟,花葉簌簌。他突然轉過身,凝視著晏傾君,眼睛裏映出的忽明忽暗的燭光使得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摸。


    晏傾君垂著眼,素白的臉上未施粉黛,額上的朱砂未褪,與她左眼殷紅的淚痣兩相呼應。晏璽突然咳嗽著笑了一聲,道:“君兒,你長得……越來越像夢煙了。”


    晏傾君沉吟半晌,答道:“兒臣是母親的女兒,自然與她長得像。”


    “性子卻與她不像。”晏璽撇開眼,背著手轉身走到書桌邊坐下,又咳嗽了幾聲,才微微笑道,“你沒什麽想問朕的麽?”


    晏傾君注視著地上晏璽的影子,高直的王冠被燭光拉長,原本削瘦的身形甚至顯得有些佝僂。


    “父皇,您是否給太子哥哥與晏鈺哥哥設了一場比試?”晏傾君始終未抬眼,聲音平靜。


    晏雖說是太子,卻是七位皇子中最小的,晏鈺身為長子,平日最愛與他一爭高低。


    “何以見得?”晏璽眼神一亮,極有興致地問道。


    “父皇若想讓兒臣去貢月國,直接下令便是,拐了那麽多個彎,是因為您放手不管。初時與貢月國主定下的皇後人選是傾雲,因為某個原因,您臨時給了他們這場比試,晏鈺哥哥選傾雲,太子哥哥選的卻是我。”晏傾君微微一笑,“傾雲容貌出眾,民間聲望不差,背後又有耿家的勢力支持,她嫁去貢月,貢月國主自是滿意。因此晏鈺選傾雲,可太子哥哥卻選的我。可惜兒臣並非貢月國主的意屬人,因此太子哥哥便施計在我身上弄些與‘月神’有關的東西……因為貢月國迷信月神。最後,太子哥哥贏了。”


    “你說這是比試,那戰利品是什麽?”晏璽興致更濃,緩聲問道。


    晏傾君低笑,“白子洲。二十多年前白子洲獨立為國,物資富饒,被我東昭納入囊中後空廢了這麽些年,如今重修,說粗俗了,就是一塊肥肉。父皇起初讓奕家來負責,可奕家畢竟是外姓,父皇不放心,因此想要轉手給晏鈺哥哥。既然是肥肉,太子哥哥怎會讓晏鈺哥哥輕易吃了去?於是與晏鈺哥哥有了這場比試,要證明他比晏鈺哥哥更有能耐來管製白子洲!”


    晏璽笑著頷首,算是默認晏傾君的說法,隨即又道:“那你再說說,兒憑什麽認為你比傾雲更適合去貢月國?又憑什麽說服朕讓你——一個失寵多年的公主去貢月國?”


    晏傾君的長睫抖了抖,所謂的“和親”,表麵來看增進兩國關係,另一方麵也是互相牽製。嫁過去的公主,對貢月來說是“人質”,對東昭來說,既然選擇一個真正的公主,便有可能是“細作”,有任務在身。可她一個沒有母係家族為牽絆,失寵多年而未必感恩於晏璽的公主,他怎麽會放心讓她去完成任務?


    “不知道。”晏傾君如實回答,她手中的信息有限,著實想不到自己嫁去貢月的理由。


    “哈哈……”晏璽突然扶著雕花木桌大笑了起來,夾雜著幾聲咳嗽,轉首,注視著晏傾君的眸子蒙了霧氣般,“君兒,幾年未與你說說話,果然是長大了,這心思,比起夢煙,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晏傾君平視著地上晏璽的影子,不多語。晏璽站起身,踱著步子緩緩到了她身邊,布滿皺紋的手撫上晏傾君左眼的淚痣,幽幽道:“若是幼時就有如此心思,有些事情,是不是會看得更清楚點?”


    晏傾君心中咯噔一下,她穩了穩呼吸,問道:“不知父皇何意?”


    “四年前,夢煙不足三十歲,君兒……”晏璽的聲音帶著古怪的笑意,滲著幾許寒冷,“你真的相信,她會那麽容易病死?”


    晏傾君覺得頭皮一麻,一口氣突然堵在胸口。她咬住下唇,甩了甩腦袋,抬眼盯著晏璽,目光灼灼,低聲問道:“還請父皇多加指點!”


    晏璽剛好背著光,麵上的一片陰影顯得臉色尤為陰沉,可偏偏他笑著,便襯得那笑容很是詭異,但他也隻是笑著,不再多說。


    晏傾君驀地從地上站起來,大步向外走。門被打開時,一陣冷風吹入,刮起她的長發和衣袂。她在門口處停住腳步,突然一聲冷笑,“父皇,今後兒臣無法常侍左右,父皇一定要保重身體。”


    晏璽看向她纖細單薄的背影,略有疑惑地皺起眉頭。


    晏傾君接著道:“您一定要好好活著!活著等我回來!我——會回來的!”


    ***


    七日後,繡著“昭”字的明黃色旌旗迎風飄揚,獵獵作響。晏傾君鳳冠霞帔,妝容華重,拜過皇家祠堂後跪在昭陽殿,與晏璽及皇後辭別。


    東昭國的婚俗,有“哭嫁”一說,可晏傾君從頭到尾麵帶微笑,連眼都未眨一下。直到踏著紅毯,一步步走到朝陽門時,笑容才僵了僵,隨後卻愈發燦爛,因為那裏站了一個人。


    奕子軒素白的袍子上繡著蘭花暗紋,溫煦的三月陽光下仿佛散著吐蕊時的芬芳。東直門的空地,往日有公主出嫁,都是外戚送嫁所待的地方。今日,那裏其實站了許多人,年老的,年幼的,笑容滿滿目光殷切地看著她,有些甚至還拿帕子抹著眼淚。


    晏傾君笑看著,真好看,這副假惺惺的模樣真好看。


    那些人,除了奕子軒,她一個都不認識。挽月夫人本就是孤女,哪裏來的這些親戚?不過是為了好看,充充場麵罷了。


    “公主……”察覺到晏傾君想要轉方向,一直在身後的茹鴛連忙偷偷拉住了她的長袖,壓低聲音喚了一句。


    許是皇宮裏喜樂聲太過磅礴,那聲叫喚並未傳到晏傾君耳裏。她儀態端莊地、一步步地走到奕子軒身前。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三尺,卻是海角天涯。


    奕子軒的眼微微眯起,看向晏傾君,卻不像在看她,而是看著往事浮光掠影般在眼前滑過。


    那女子嬌俏欺人,那女子巧笑嫣然,那女子梨花帶雨,那女子麵含桃紅……如今,那女子笑容肆意,眸光冰冷,站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一個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三月的陽光本是柔和的,可陰雨連綿的天氣持續了大半個月,今日突破雲層灑在暗紅色宮牆上便讓人覺得猛烈,再襯上晏傾君火紅的嫁衣,竟有些刺眼了。


    晏傾君定定地注視著奕子軒,陽光的折射下,鳳冠上的珠簾發出七彩的光,掩住了眸子裏的神色。她的雙手抬起,正打算說話,奕子軒旁邊突然鑽出一人,對她笑得嬌媚,“差點耽擱時辰了,我來給妹妹送行。妹妹此番遠嫁貢月國,尊為皇後,好好保重!”


    晏傾君一眼掃過晏傾雲緊緊扣住奕子軒的手,輕笑道:“姐姐來得正好,有件東西,妹妹應該還給姐姐才是。”


    奕子軒麵色微變,晏傾雲雙眼一亮,五彩琉璃珠?那本來就該是她的!當然得還給她!


    晏傾君一手伸進長袖中,摸索了許久,才在晏傾雲熱切的目光中取出一物。


    晏傾雲麵上的期盼轉眼變成失望,甚至還溢出幾抹陰冷。因為她拿出來的,不是五彩琉璃珠,而是一張紙箋。她一眼便認出那紙箋,是自己暗中傳給奕子軒的,現在,居然在晏傾君手裏!


    “呐,姐姐的字,越發好看了呢。”晏傾君笑著將紙箋遞給晏傾雲,漫不經心道,“上次子軒到我這裏,落下這個,姐姐的東西,應該物歸原主才是。”


    晏傾雲聞言,氣得麵色發白,瞪著晏傾君,伸手打算接過紙箋。


    “啊,不對……”晏傾君像突然想起什麽,巧妙地一個轉手,縮回就快到晏傾雲手裏的紙箋,“既然是姐姐給子軒的,應該還給子軒才是!”


    說話間,拿著紙箋的手遞到了奕子軒眼前。


    纖細的手指上,大紅的蔻丹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素白的紙箋在微風下輕輕顫動,時間好像在這一刻靜止,往情卻在指尖緩緩流逝。


    那一年,是誰一身白衣徐徐,在鏡湖邊柳樹底,對她盈盈淺笑;那一月,是誰日夜相守不離左右送湯喂藥,笨拙地唱著曲調怪異的歌曲哄她入睡;那一日,是誰手指西方,對她柔聲蜜語,“阿傾,你看雲之彼端,你為落日我為彩霞。奕子軒定不負卿。”


    奕子軒輕笑著,接過紙箋,指腹滑過冰涼的蔻丹。


    “對了,傾君在此恭祝姐姐與奕公子百年好合!姐姐,傾君相信,奕公子——”晏傾君笑起來,與晏傾雲說的話,眼神卻是落在奕子軒身上,“定不負卿!”


    四字落音,晏傾君反手轉身,豔紅的喜服在空中滑出優美的弧度。她微微仰首,目不斜視,大步走出宮門,走出過往,走向另一個,完全出乎她預料的世界。


    ***


    紅妝蔓延數十裏,一派華麗繁榮。


    東昭國送嫁隊伍有近五百人,貢月國迎親隊伍五百人,合計上千人,浩浩蕩蕩地一路向西。


    東昭與貢月東西相望,中間隔了祁國與商洛國,從東昭去貢月,穿越兩國交界處的一條祁洛山脈便是。


    天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此時的晏傾君站在華麗的金色馬車前端,接受五百名東昭軍最後的禮拜。過了這雨山坊,前麵就是祁洛山脈,也就意味著出了東昭國界。送嫁隊伍到此為止,拜過傾君公主後舉旗回朝。


    夕陽下,明黃色的“昭”字大旗蜿蜒著越走越遠,似乎在昭示著晏傾君與東昭國的距離。


    “公主這邊請。”一邊的貢元彎身引路,晏傾君還未正式與貢月國主成禮,喚聲“公主”比較合禮數。


    “謝王爺。”晏傾君收回目光,微微屈膝還之以禮。


    貢元滿意地瞅著晏傾君,笑得眉毛彎起的弧度都加深許多。這女子,且不說額頭的新月,單單會一支挽月舞就能籠絡不少人心。幼時又聲名遠播,如今這模樣長得也比傾雲公主耐瞧,他那皇帝侄兒定會愛不釋手!


    晏傾君察覺到他的眼睛在自己額頭掃過,微微偏過腦袋。那朱砂剛點上去時,是無論如何都抹不掉的,可三日之後自動脫落,也是無論如何都留不住的。


    “公主可要飲些水酒?”


    他們在雨山坊稍作歇息,夜裏還是要趕路的。祁國和商洛兩國正在交戰,趁著雙方休戰過了祁洛山才好。


    “用些茶水便好。”晏傾君微笑著回答。


    貢元給下人使了個眼色,便有人恭敬地拿了茶水過來,茹鴛忙接過來給二人倒好。


    茶香撲鼻,茶水甘苦,帶著清新的回甜。貢元喝了一口,瞥了一眼剛剛升起的彎月道:“二十八……咦,傾雲公主,應該是今日出嫁吧?”


    晏傾君眼神閃了閃,笑應道:“是啊,姐姐今日出嫁,嫁給奕家長子奕子軒。”


    茹鴛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表情,不安地動了動身子,悄悄瞪了一眼貢元,想要他停住話頭。哪知他仍是接著道:“對對對,那日可是貴國陛下親自賜婚。傾雲公主賢良淑德,品貌兼優,奕大公子也是謙謙公子一表人才,真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貢元見晏傾君笑容愈甚,開口還想繼續。茹鴛在旁邊一急,忙拿著茶壺倒水道:“王爺不如說說貢月國的陛下,讓公主略有了解,過去之後也更好適應。”


    “茹鴛!”晏傾君的聲音裏帶了責備,這種場合,不是她的身份可以插話的。


    “公主莫要責怪,這丫頭說得對!”貢元見晏傾君有了怒氣,開口解圍。茹鴛忙賠禮,垂首往後退了幾步。


    貢元也未在意,笑道:“陛下是憐香惜玉之人,公主這番品貌,陛下必定寵在心頭啊!”


    晏傾君微笑著,作出羞澀的垂首姿態。貢月國的新主,若她未記錯,登基五年,今年剛滿二十五。長得什麽模樣未曾聽說,倒是對“月神”的迷信,比起他那個荒淫無度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聽聞有一年疫病突發,那國主不是撥款賑災,尋醫研究治療疫病的方子,而是在月神台不吃不喝七個日夜求月神保佑。


    所謂鬼神信仰,從來都是上位者用來統治百姓的手段,可是連帝王都被迷了心智,一味迷信,國之將亡!


    思及此,晏傾君心頭一跳,有什麽東西在腦中一閃而過,卻未能抓住……很關鍵的東西……


    “不過陛下最近勞心於東北礦產的開采,若是一時冷落公主,公主也莫要見怪。”他那侄子的後宮……五年時間已經有了近千名嬪妃,還是提前與晏傾君道個醒……


    晏傾君卻是隻注意到他的前一句話,“陛下最近勞心於東北礦產的開采”。


    據她所了解,貢月為五國中最小,可是礦產豐富,且手握煉鐵秘術,曾經依仗這兩個優勢強極一時。


    隻是近兩代國主迷信神力,大肆修建“月神”廟宇,甚至妄得長生。時至今日,貢月其實不如表麵那般風光,由她來猜,怕是岌岌可危吧?


    祁國商洛空有礦產,無煉鐵之術,東昭用挽月舞換來煉鐵之術,卻苦無礦產,與貢月之間又有祁國商洛相隔,揮鞭策馬地打過去“搶”也是不可能,於是,貢月就在這樣微妙的平衡中得以生存。


    這平衡一旦被打破……


    晏傾君心中一亮,覺得閉塞了幾日的腦子突然通透起來。原來……如此麽?


    貢元又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晏傾君隻是客套地微笑。暮色微薄,一行人回到原地準備出發,晏傾君回到馬車上便閉目沉思。


    茹鴛以為自己剛剛的多嘴讓晏傾君生氣了,安靜地侯在一邊也不敢打擾。


    車輪滾滾,馬匹嘶鳴。


    晏傾君將最近發生的事前後想了一次,再把自己曾經不解的地方一一列出來。


    為什麽晏傾雲要暗送紙箋與奕子軒談條件?為什麽晏璽選一個親生女兒去和親,卻又選了一個沒有旁騖牽絆與他沒有父女之情的女兒?為什麽晏不計後果地與她撕破臉讓經營了四年的“兄妹情”輕易毀於一計?


    隻要一個假設成立,這些“為什麽”全部有了理由!


    晏傾君突然睜眼,眼裏攝人的光亮讓正猶豫著如何哄好她的茹鴛心頭一緊,本能般問了一句:“公主……怎麽了?”


    “茹鴛,收拾東西!”晏傾君麵色如霜,霍然站起身沉聲吩咐。


    茹鴛被晏傾君突如其來的變化驚住,看公主的麵色知道定是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可是,收拾東西,她們要幹什麽?


    晏傾君自顧自地在馬車裏翻找起來,收拾東西,趁著還來得及,走人!


    那一個可能成立的假設,是必然成立的!她的出嫁,根本不是和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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