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收拾……收拾什麽?”茹鴛不知所措地問道。


    晏傾君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讓自己冷靜下來,道:“茹鴛,待會馬車橫穿祁洛山,你稱我身體不適,讓他們減慢速度。”


    茹鴛已是心跳如鼓,連忙點頭。不管公主想到了什麽,要做什麽,必然是有理的。


    晏傾君俯身掀開車窗,隻見窗外夜色如墨,山路崎嶇,月光下樹杈的影子如猙獰的惡獸舞動的雙臂,夜風清涼,讓她又冷靜了許多。


    她們被拋棄了,徹底的。


    以和親為名,以她傾君公主的一生為代價,不是為了促進兩國關係的發展,而是從貢月下手,有借口打破平衡的五國關係。


    在微妙的平衡中生存的貢月,礦產豐富的貢月,國之將亡的貢月……


    晏傾君所想的假設,便是東昭王曾經的掌上明珠在和親途中死於非命!


    祁國與商洛的交界處,貢月的迎親隊伍。地是祁國與商洛的,活著的人是貢月的,死了的人卻是遠去和親的東昭公主。如此一來,三國如何脫得了幹係?


    和親用晏璽的親生女兒,中途出事不會有人懷疑是他親自搗鬼。用晏傾雲,身份顯貴,背後有東昭三大家族之一的耿家,若她死,軒然大波不可能輕易平息,東昭得到的好處也就越多。


    可若晏傾雲中途得到消息了呢?


    明知自己會死,當然不會出嫁!因此送出紙箋與奕子軒談條件,有了奕家支持,晏璽放棄她,便要重新考慮了。


    再者,耿家的勢力,用得好對晏璽有利,可是一個不小心讓耿家人知曉,他們必定認為晏璽輕視打壓耿家,心中不平。


    換作她晏傾君呢?一個沒有勢力的公主,死便死了,沒有任何人為她追究晏璽。貢月國主意屬的人選不是她,那讓來使注意到她便是!


    所以晏在那場比試中自信滿滿地選了她。他與她近處多年,還有一個奕子軒幫他,要引她入局,輕而易舉。


    對奕家而言,奕子軒娶了傾雲公主,做上駙馬,與皇家聯姻,與耿家聯姻,朝中還有誰是他們的對手?對晏而言,奕家強大,代表的就是他的強大,還有誰敢覬覦他手中的太子之位?


    夜風疾速而陰冷,刮過晏傾君的雙眼,她竟覺得有些酸澀。她不由地冷笑,這樣想來,所有的事情都說得通了。


    多麽圓滿的結果。她的父皇,她的哥哥,她的情人,一個為了國家大利,一個為了穩住地位,一個為了家族大義,犧牲她一個小女子算什麽?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隻是要她一條性命而已,她為數不多的親人愛人們就能得償所願。


    可惜,她從來不是懂得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人!


    “公主,好了!”茹鴛手腳麻利地收拾好貴重物品,跟了晏傾君這麽多年,她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她就能明白要幹什麽。公主說收拾東西,那便隻能是收拾馬車內的值錢的東西了。不管原因如何,過程是怎樣,她隻要跟著公主便是。


    晏傾君接過茹鴛打點好的包袱,對著她重重點頭。


    茹鴛微笑,轉身出了馬車。即便曾經親耳聽見挽月夫人教公主,皇宮內能信的人隻有自己,即便公主想要相信的兩個人同時背叛她,到如今,公主還是信她的!


    晏傾君亦轉身,準備換一身衣物。鳳冠霞帔早在出了皇宮後便換下來,可今日受五百送嫁東昭軍禮拜,穿得很是華麗,不適合出逃。


    祁洛山三日時間便可攀過,這三日,定會有所謂的“意外”讓她“不小心”地客死他鄉,她必須趁早離開才是。


    晏傾君正想著,突然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隨之肩頭一緊,脖間冰涼,一把銀亮的匕首正對喉間。


    “公主?”女子的聲音沙啞虛弱,響在晏傾君耳邊。


    晏傾君身子僵直,心中微微一驚,莫非直接派刺客殺了她?不可能!沒有人看見的暗殺,怎麽可能將責任推到其他三國身上?更何況這女子身上帶血,聽聲音是受了重傷,應該是誤打誤撞地過來。


    “換衣服!”女子見晏傾君不答,也不再追問,隻看她模樣氣質也無需多問了,是出嫁的東昭公主無疑。


    晏傾君眼角抽了抽,莫非她是被人追殺,想借著她公主的身份躲過一劫?


    “姑娘的刀子可否鬆一些,否則我要怎麽與你換衣服?”晏傾君鎮靜道。


    女子顯然滯了滯,一麵放開匕首一麵冷聲道:“你若敢叫喊,馬上沒命!”


    車門恰在此時被推開,晏傾君剛剛被放開的肩膀又被人扣住,能感覺到剛剛離開喉間的匕首幾乎劃破她的皮肉。


    茹鴛一進來便見到自家公主被滿身血汙的女子用匕首製住,忙用雙手捂住了快要破喉而出的大叫聲,驚恐道:“你……你想要幹什麽?”


    那女子眼神精明透亮,渾身是傷卻不見乏力,防備地盯著茹鴛,冷聲道:“馬車為何慢了下來?出去!讓他們加速,以最快的速度駛出祁洛山!”


    茹鴛見到女子手中的匕首已經割破晏傾君的喉嚨,白嫩的皮膚滲出的血讓她驚慌地渾身發抖,連連點頭,“好,我聽姑娘的,姑娘你……你莫要傷了公主……”


    茹鴛慌忙地出了馬車,晏傾君脖間的匕首這才放下,感覺到背後冰冷的眼神,她快速地脫下外衣,取下發間的簪子——這公主,她倒也不想做。


    那女子穿上晏傾君的衣物,迫她穿上自己的,看了她的發髻一眼便自己動手挽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再將麵上血漬洗淨,從容地找了塊薄紗掩麵。


    晏傾君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女子,身形的確和自己相似,連利落的動作都與自己如出一轍。模樣清秀,不是傾國傾城卻也算得上小家碧玉,隻是比一般女子多了冷冽的殺氣。


    她若一直在這裏,自己如何出逃?出祁洛山之前,必定會有一場騷亂。


    這想法剛剛在腦中掠過,馬車突然加速狂奔起來,車外呐喊聲四起,夾雜著馬匹受驚的嘶鳴聲。


    “保護公主!保護公主!”


    “不是之前發過信函,說我等是迎娶東昭公主的隊伍嗎?”


    “大爺的,好像是祁國和商洛突然打起來了!停下停下,待他們交戰之後再過去!”


    “來不及了大人!人馬太多不好折返,若不快速前行,會被兩方大軍夾在中間!”


    “東昭公主在此,他們還要開戰不成?停下!”


    “大人!聽聞有祁國刺客刺殺商洛的大將軍成功,商洛軍憤難平,追擊刺客到此,人馬太多祁國定是以為他們趁夜偷襲!雙方戰勢正凶,我等避無可避,趕緊離開才是!”


    ……


    馬車就在幾人的大聲爭執中忽而快忽而慢,最後終於是停了下來。並非聽從命令停下來,而是暗中飛來的暗箭將車夫射地滾下馬車。


    晏傾君靜坐在馬車內,沉聲道:“你就是那刺客?”


    那女子不答,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上冷毅非常。她忍著傷口的劇痛到了車窗邊,掀開窗簾看了看外邊,那麵色便愈加慘白,冰冷的眼神突然柔軟,留著眼淚嘴裏呢喃著“爹爹”便要出馬車。


    “嗖嗖”幾聲,女子身形一讓,剛好躲過擦身而過的一支箭頭。晏傾君忙拉過她,怒斥道:“現在外麵戰況混亂,你出去幹什麽?”


    晏傾君顯然高估了女子的力氣,用力過猛,使得她枯枝般倒在地上,哭嚷道:“爹爹!爹爹不可死在他的手下!他也不可死在爹爹手下,他們不可以打起來!我得出去阻止!”


    爹爹?


    晏傾君微微垂首,自己與這女子換衣服時,腰間的琉璃珠也變作她腰間的藍田玉,那玉上有一個“封”字。


    祁國封佐封老將軍的名頭,五國內,對政事稍有了解的都有耳聞。祁國的占地僅次於東昭,與東昭,商洛,南臨,貢月四國都有接壤。二十年前,祁國國力衰退,邊境戰事繁多,全靠這位將軍二十年如一日奮戰衛國,保得祁國一片安寧。


    這女子身上的玉佩,伸手氣質,再一口一句“爹爹”,應該是那封將軍的女兒不錯。隻是不知兩軍交戰時,她怎麽會滿身是傷的出現在她的馬車內。


    那女子畢竟是習過武,摔在地上不過片刻便重新站了起來,執拗地往外衝。


    若她穿著傾君公主的衣服衝到雙方交戰的現場,這隊人馬無論如何都脫不了幹係,她更是無法脫身了。思及此,晏傾君眼疾手快地拽住那女子,豈料馬車內突然滾起殺氣,晏傾君感覺身上一陣劇痛,天旋地轉間竟是與那女子一起從馬車上跌在地上。


    馬車被兩柄銀晃晃的大刀劈得四分五裂,一隊蒙麵黑衣人出現在夜色中,與迎親的貢月軍打了起來。


    戰鼓聲如雷鳴,前方是廝殺著的祁軍與商洛軍,後方是打鬥著的貢月軍與黑衣刺客,晏傾君與女子幾乎被夾在中間進退不得。


    那女子跌在地上後迅速甩脫晏傾君的手,快速奔向祁國與商洛的戰場。後方的黑衣刺客中馬上有人跟著那女子追了過去。


    晏傾君心中一驚,那群刺客是衝著她來的!嗬,是晏璽派來的?還是晏與奕子軒?


    “公主!”眼看一名刺客追上那女子便是一刀,戰場內響起突兀的女子尖叫聲,晏傾君抬首隻見到茹鴛擋在女子身前挨了一刀,便如秋葉凋零般無力倒在地上。


    晏傾君一聲“茹鴛”差點破喉而出,卻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不可喊不可喊!此時喊出口,暴露的是自己的身份!天色太暗,形勢緊張,茹鴛才會將那女子認作她,等一會,再等一會就好了,茹鴛一定不會死!


    晏傾君安慰著自己,雙眼還是忍不住酸澀。她不出聲,卻是不受控製地向茹鴛的方向奔過去。


    母親不止一次告訴她,奴是奴,主是主。她生就是公主,奴才生就是服侍她為她生為她死的。她從前深信不疑,對手下的奴才冷言冷語。他們對她笑是諂媚,對她麵無表情是無禮,對她出言不遜者,罰,膽敢頂撞者,死!


    所以昭明十四年,她失寵後,幸災樂禍者不計其數,隻有一個茹鴛,自始至終留在她身邊,默默地看她哭看她笑,稱她“公主”。


    十年,她即便冷血,也非草木。


    硝煙四起,呐喊震天,火光燒亮大片夜空。晏傾君想要盡快到茹鴛身邊,前方卻有馬蹄聲想著自己奔來。她抬眼,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分析來者身份。花白的胡須,夜色裏野獸般幽亮的雙眼,滿滿的緊張之色,是封佐。她穿著那女子的衣服,茹鴛將那女子認作她,封佐也將她認作他的女兒。


    那女子與晏傾君的方向不遠,在她看來,封佐也是向著她靠近的。她顯然已經忘了自己正穿著晏傾君的一身衣服,一麵躲閃著黑衣人的攻擊,一麵向封佐靠攏。


    “阮疏!”商洛軍中突然傳來一聲高喚。晏傾君一眼瞥過去,是身著銀白色大將軍盔甲的年輕男子,商洛的大將軍商闕?女子本要刺殺的對象?這樣親密的叫喚,兩人倒不像敵對的。


    封阮疏的身形僵了僵,卻並未放緩。黑衣人似是已經察覺到刺殺對象與他們所知曉的傾君公主略有不同,交換神色後放緩動作,馬上又有貢月軍鬥上來,將他們引開。


    晏傾君眼睜睜看著不停有人踩過茹鴛倒在地上的身子,一股熱浪直衝入頂,再也顧不得分析局勢,管他封佐封阮疏商闕之間是什麽關係,管他是有人策劃此番混戰還是巧合碰上,現在她隻想到茹鴛身邊看看,看看她的傷有多重,趕走那些踏過她身體的混蛋!


    四方爭鬥,沒有人注意到焦急著想要趕到茹鴛身邊卻一直被絆倒的晏傾君。


    還有一丈遠,她就能抱著茹鴛命令她不要死。晏傾君卻跌倒在地上,再也無力站起來。她看到了,看到地上的茹鴛,半個身子幾乎被人劈成兩半,看到她睜著雙眼,直直地望向天空,眼角還有未滑落的淚,看到她的嘴型,是一個“公”字。


    變故來得毫無預兆,卻理所當然。是她不聽母親的話,是她輕易信了人,是她身居高位卻妄想過普通人的生活,被人設計被人利用被人出賣,所以茹鴛死了。


    “啊——!”一聲慘痛的尖叫從交戰聲中突圍而出,晏傾君茫然地抬頭,見到封阮疏的麵紗剛好被夜風刮走,不遠處封佐的心口被長箭刺穿,從馬上跌了下來。


    封阮疏尖叫之後,就那麽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瞪著遠處持弓的商闕,眼裏的淚混著臉上的血,滾滾而落。那表情,是憤怒,是哀怨,是愛恨糾纏?


    黑衣刺客再次纏住封阮疏,她反身一撲,整個身子傾向劍端。


    晏傾君隻覺得自己渾身都是血,衣服上的血是封阮疏的,手上的血是茹鴛的,臉上的血是身邊兵將的。死人,這麽多的死人,全部在她身邊……


    十五年來,她第一次大腦一片空白,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無力無能,第一次知道什麽是絕望。


    “阿傾,生在皇家,身在宮中,人便再無‘情’字可言。阿傾,想要活下去,你能信的,你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挽月夫人的話突然響在晏傾君耳邊,沙啞,帶著點冰冷的聲音。


    想要活下去,能依靠的,隻有自己!


    晏傾君不再看向茹鴛所在的方向,而是趁著旁人未注意到,看準一個缺口便匍匐著爬了過去。


    身邊有斷掉的胳膊斷掉的腿,不時有人受傷,倒在她附近,死在她眼前。附近的火焰如同猙獰的大笑欲要將這世界吞噬,耳邊是呐喊是哭叫,眼前是血是屍體,鼻尖是腥臭是焚香。


    三月的夜晚,冷風如刀。


    原來——這就是戰爭。


    你沒站在最高處俯瞰生死,就匍匐在最低處承受災難。


    晏傾君笑了起來,笑容蒼白而虛無,火光下竟隱隱的有幾分猙獰。


    今日她匍匐在最低處,終有一日,她會站在最高處!


    她要走出這修羅場,她不會死的!


    可是疼痛襲來,晏傾君被迫翻了個身,隻見到銀晃晃的大刀砍向自己,接著,身子要被撕裂一般,疼痛到欲哭無淚,疼痛到無法呼吸,疼痛到無力思考。


    原來這就是疼,這就是痛。她要記住,記住今日這支離破碎血肉橫飛的畫麵,記住今日這無聲呐喊無力哭泣的狼狽,記住自己是怎樣一步一步淪落至此!她,不會死,不能死!這一切的一切,她都要記住!然後,再也不犯這些愚蠢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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