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著晨曦第一縷日光,布衣子帶著蘇白擇了一小客棧住下,隻交代了幾句莫要她亂跑,人便又匆匆往回趕,說到底,布衣子還是放心不下碧落天那位。


    布衣子一走,蘇白便徑直走到窗戶邊,單手一杵,躍身上去。


    這客棧地理位置偏僻,外頭走動的人少,倒也顯得清靜,甚能從這二樓窗戶的高度瞧見對麵一戶大宅院裏幾個少女在嬉笑玩耍,那千篇不膩的瞎子摸魚,竟也笑得這麽歡快。


    那些家傭們的身影相較則木訥了許多,隻埋著頭自顧自的做事。


    身份不同,命,也就不一樣。


    倚靠在窗台上,懸空的一隻腳隻消墊一墊就能踩著窗外的瓦棱,這建築甚至有些老舊,或多或少這木質窗台下還隱隱傳出蛀蟲輕咬的聲音,腳下瓦棱則爬滿了牆頭草。


    蘇白的目光又看向遠方那溫煦初露的日光,她知道順著那一個方向一直走,最終會回到萬劍宗,她也記得出來時,自己說過:一定會回來還債。


    她如今又該向何處去尋找秋海棠,又或是說,今非昔比,無論她向東亦或是向西,布衣子都能把她抓回來,畢竟,布衣子要贏了二十年的賭約,如何願意給她這份“空暇”。


    這房牌隻掛了三個時辰,也就是六個小時,換句話說,布衣子允許她擁有的休息時間,也隻有這麽多,可她睡不著。


    隻消她贏了這個賭局,布衣子說過:如此,她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也就是說,她能繼續尋找秋海棠。


    可她更明白,二十年於她而言不多,於那個人而言,他是等不起的。


    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自己癱個二十年。


    那時間太漫長,是每一個呼吸的煎熬。


    逐漸地,她又習慣性的把自己蜷縮做一團的坐在那,偏著腦袋一雙眼盯著瓦棱上隨風搖擺的牆頭草。


    這樓層隻多離地五六米,她可以輕而易舉的從這裏躍下,隻不過布衣子也能輕而易舉的把她抓回來,那無非是作無用功的掙紮。


    二十年。


    往好處想,不是隻有她能找到秋海棠。或許,會有另一個人,或著更多的人,找到秋海棠,從而治好他。


    這借來的命從此兩相欠。


    她又想起了四方的主人,那個神秘的老叟。


    他要她勤修問道,好似冥冥中早已注定,合該她先要勤修苦練,所以才有了半壁四方續命,才有了陌路人借命……


    蘇白的頭緩緩從雙臂中探出,看向對麵嬉笑成群的大院,她唇瓣動了動,細不可聞的自語聲散在了此時忽起的南風裏,長發也淩亂她的視線:


    “是債…就一定會還。”


    南風呼嘯。


    夾著落葉漫天飛舞,緊隨其後的是遠遠磅礴而至的滾滾雷雲,晨曦的日光轉眼便要被疾駛而來的黑雲遮擋,蘇白將腦袋往膝蓋上一放,抱著團,聽著雷鳴刮著夾雜著雨滴的冷風。


    許久許久,她一動不動抱團在窗沿上,好似終於疲倦的睡著了,隻叫雨水將她的發與衣裳逐漸打濕……


    此刻的萬劍宗。


    但凡還駐守在宗門裏,有輩份的弟子們都盡數趕往青乾殿與聚靈陣附近禁守。


    早先一句炸開了似的“紫雲伯闖陣”叫許多人應接不暇,也道是畢竟是大門派的弟子,自也訓練有素,隻頃刻間就整齊將兩處圍住,蓄勢待發。


    鐵長老早在聽聞傳信,便箭步從青乾殿裏出來,持劍冷眉好若一尊雕像屹立在了殿前台階上。


    書老頭則是先將堆亂在桌案上的書整齊整後,才整了整衣襟覆手走了出來,站到鐵長老身邊,一雙尋常不過的眼睛有意無意的掃了掃大殿外地狀況。


    他瞧見孤老也在,卻是一抹背影,手中的無名劍緊握,站在他們平日裏打坐的靈台之上,無風卻衣訣飄飄,顯然是凝聚一身渾厚內力正向外擴散,似乎隻等待著一個與她一較高低的對手。


    書老頭歎了口氣,心道:她果真還是不聽勸。


    那方留守的紫小土攙著紫翊宸隨著幾個輩份高的弟子走來,雖麵具遮擋住了臉,卻能從一對紫眸與那質問的聲音中感受到怒意的。


    紫小土一邊被趕鴨似的攙著紫翊宸走來,一邊質問:“萬劍宗這是何意?師叔有傷在身是你們萬劍宗先提出要我們暫住在這裏,我雲伯師伯如今既然來了,你們不與客相待,反而將這裏團團圍住,一副戒備的姿態…”


    則那幾位弟子卻是自始至終不發一語。


    紫翊宸心疲憊不堪,終於開口打斷了小土的質問聲:“別說了。”


    紫小土當即忍住,卻是那對紫眸怒意更甚了,狠狠瞪了那幾人一眼。


    書老頭趕忙笑著迎去,一邊還叱責幾個弟子無禮,一方又解說道:“許是你師叔誤闖了我萬劍的禁地,故而弟子們才自發戒備起來,我這就招呼他們盡數散去。”


    正在此時,一個聲音自殿外響起:“三百年過去,未曾想到從前的聚靈陣今日竟成了禁地,驚擾了各位,對不住了。”


    眾弟子心歎:從未聽過這麽溫潤的聲音,卻又有種雲淡風輕的感覺,略有飄渺之韻味,伴著回音,如聆仙樂。


    孤長老那飄逸的長袍忽而一止,緩緩轉過了身,向聲源看去。


    那台階之上,這靈台的那一頭,此時已站著一個人。


    長逸白衣卻有種說不出的脫塵,是紫陽門人特有的式樣。他長簪束發,卻可見幾縷長發如墨染冠於身後,輕輕的伴著衣訣無風飄起。


    他未曾佩戴著當初她送他的那柄劍,空手而來,又負手而立。


    亦如千年前,他孑然一身,便也是站在這裏。


    隻不同的是,那時的這裏隻不過一片煉獄火海。


    隻不同的是,那時候的他,牽住了她的手,一雙紫眸好似柔和得能包容一切“別怕”,那是他第一次與她說話,僅僅兩字,卻叫她千年如一。


    隻不同的是,是他早已忘記了,那不過是他隕歿前的走馬觀花,在如今在這雙紫眸裏,早已了無痕跡。


    眼前這人,真實,卻遙不可及。


    孤長老那萬年寒冰的臉上,這一瞬竟隱隱散著柔和,書老頭瞧在眼底,心底隻在歎氣。


    他就那麽靜靜地站在那裏,銀色的麵具下一對看不真實的紫眸隻淡掃了她一眼,又停留在了紫翊宸兩子身上。


    隻聽那好聽的聲音再次開口道:“翊宸,師叔來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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