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曾記否?那場靖難之役,刀光劍影,烽火狼煙。


    暖風處處,刀劍傷疤已逐漸痊愈,隻是昔日的繁華卻在悄然沒落。大街小巷,車水行人,熙熙攘攘,利來利往,雖隱隱有些蕭條,然而終究是南京城。縱然繁華如夢,隨波逐流,終究是一朝舊都,不落大方。一座宏偉富麗,規模極大的酒樓屹立城西,名字卻是怪異,竟叫“思帝鄉”。如今思帝鄉酒樓前站著三老一小,躊躇著,商議著,究竟是進門不進門,正是三才與仇天一行人。


    仇天何曾見識過,如此繁華熱鬧的酒家,在一旁慫恿著進去瞧瞧,三才卻麵露苦色。思忖片刻,忽然天劍如死了心一般,喝道:“也罷!權且不顧,吃喝它一頓再說。姑且如百年前一般,沒銀子結賬,便由和尚你去說經念佛!”


    “說經念佛?”仇天一聽大奇,皺著眉頭,饒有趣意的追問道,“大頭師父念佛,竟還能當銀子花花?”


    人間佛臉色鐵青,回味起少年往事,喜、怒、哀、樂,浮上心頭,在臉上變幻無窮!地母長歎了口氣,攬著仇天,沒好氣的打趣道:“那可不是!店家縱是舍棄了銀子不要,也容不得這呆和尚念下去。好端端的酒樓裏,大論佛經,惹人厭煩,豈不把在座的賓客全給嚇跑了?”


    “哈哈!”仇天被地母逗樂,拽著三人,向門檻裏邁去。


    正要進門,忽的仇天看到裝潢精美的大門邊,兩道對聯遙遙相對,字體虯勁有力,又似九天仙綾縹緲如雲。隻聽他念道:“上聯是:一隻黃鸝迎客,窗含西嶺千秋雪。下聯是:兩行白鷺侯門,洗盡天涯萬裏塵。”


    人間佛在一旁笑笑,說道:“眼前漫天飛舞的那隻黃鸝,便是‘一隻黃鸝’了;路旁的白鷺,也定是‘兩行白鷺’了。黃鸝白鷺不比白虎靈獸,愚鈍蒙昧。如今竟如此乖巧,難道是馭獸派的小伎倆?”


    地母笑了笑,歎道:“隻是這等馭獸,完全不是邪惡之徒的作風,無需理會。”


    四人邊說著,已走入廳堂,在小二的招呼下坐了下來。


    仇天目光癡癡地環繞著酒樓打量了一圈,方才回過神來,窘的一笑,歎道:“這酒家,也竟真像帝鄉一般,如此華麗。”說罷,忽然想起一事,險些從板凳上蹦起來,張口便向地母問道:“我差些忘記問了,三位師傅一向說馭獸派邪惡萬分,卻究竟是怎麽個邪惡法了?馭些鳥獸蟲魚,當真有趣,如何會成了大奸大惡之徒?”


    “好,師傅就將這馭獸派的始終因果,與你從頭道來!”


    地母聽小天有心求教,欣慰有加,笑著輕言道:“據說東漢名醫華佗精心研究虎、鹿、熊、猿、鳥五種動物的生活習性,經過象形取義,編出了一套剛柔相濟,陰陽互補的五禽戲,又叫五禽氣功。這五禽戲取自動物形態,卻又極端巧妙的由人的軀幹使出,變幻莫測,難以防備。後來這位神醫死於非命,五禽戲卻被傳了下來,被華佗後人發揚。後來華家卻出了一個天才叫華苕,野心勃勃,桀驁不馴。他自五禽戲裏研習天下鳥獸與人的通靈變化,找出了群獸靈根的所在。”


    “群獸靈根?那是什麽東西?”仇天隻是一頭霧水,繼續問她。


    地母將手伸到仇天背上,順著仇天結實健壯的腰背,摸了摸他的脊椎骨,繼續說道:“所謂靈根,就是這兒了。天地萬種生靈,自有聰明與不聰明之分。若有靈根,便是有些靈智,若是沒有,自然笨拙。名醫華佗模仿的虎、鹿、熊、猿、鳥五獸,俱是有靈根之獸,較之蜉蝣蟲草,自然更俱靈性。華家子弟,莫不是醫術通神,華苕更是將黃帝內經研習的通徹。”


    談至此處,仇天摸了摸背上的脊梁骨,卻仍是一頭霧水。


    地母飲了口清茶,略感惋惜,微微一歎,繼續說道:“他細忖內經中的‘故與萬物浮沉於生長之門,逆其根則伐其本,壞其真矣’這一句,細細考證,終於研修出了馭獸之術。將自身精血,以秘技之術埋入野獸靈根,如種巫蠱,野獸便‘伐其本,壞其真矣’。黃帝內經中有提及,靈根便是生靈體內,陰陽靈氣傳輸的通道。但凡有靈根的獸類被控製,便凶殘狠厲,嗜血詭暴,不畏傷痛,殘害生靈,屠村屠城,端是可怕。華家自此分為兩脈,一脈專攻醫術,人丁稀少,隱居一處,自稱穀神宗。另一脈卻丟了祖宗的醫術和名號,害人不淺,便是這馭獸派了。”


    仇天在一旁咋舌,唏噓道;“可惜了當時被那位馭獸派的少主跑掉了,要不是我一套天雷符將他們盡滅,也省的他在為禍人間。”


    隻聽“砰!”的一聲,仇天腦門被天劍敲了一下,頓時吃痛“哎呦”喊了起來。


    “狂妄自大!”


    天劍怒罵了聲,對他說道:“馭獸一派隻是一幫蛇鼠之輩,終究難成大器。試想,天地間他所能駕馭的不過豺狼虎豹之類,真正的靈獸又豈會被濁血汙染靈根?倒是你這小鬼頭,你當真以為就能滅掉他們?當日,若非周不顛那小老兒趕去,他們便要召來匿藏在杏花林裏的凶狼,你如何抵擋?更何況,我瞧那男子雖功法詭異,卻目光清澈,決計不是心狠手辣之輩。這諸多緣由,你也不必細問了。”


    恰巧此時,飯菜盡數端了上來,幾人也是大饑,除卻地母稍許斯文些,其他三人狼吞虎咽,如爭搶一般,看的鄰桌之人捂嘴偷笑。仇天早早忘了腦門上的痛楚,吃的津津有味,口齒留香,喜不自勝。


    “夢仙子出來了。”


    忽然,不知誰喊了一句,頓時全場悄然沉寂,而後爆發出一陣敲桌拍碗的喝彩聲。眾些賓客,如同中邪了一半,停杯投箸,齊齊呆滯的望向正廳前方的薄紗帷帳。仇天四人見眾人如癡如醉的神情,趣意陡升,亦將目光拋向了帷帳之後。


    隻見薄紗後,隱約有一個女子盤膝坐下,身段玲瓏妖嬈,一身蠶翼般的流蘇無風飄搖,倏忽靜靜垂下。雖是隔著一層屏障,卻多了一份霧失樓台月迷津渡的朦朧綽約。


    弱柳扶風之孱弱,叫人憐惜;


    似玉生香之嬌軟,惹人疼愛。


    腰肢仿若無骨,更添一絲魅惑。此時女子‘咯咯’一聲,淺笑道:“琉璿先為各位賓客彈奏一曲難登大雅的小調,還望諸位不吝一聽。”聲音美如天籟,脫俗而出,勝似黃鶯出穀,堪比仙樂。


    說罷,夢琉璿將青蔥玉指劃在琴上,稍稍撫動,一串清脆悅耳的音符自那纖纖柔夷下蹦出,珠圓玉潤,若飛若揚。身後仕女輕奏起了絲竹管弦,夢琉璿玉唇吐珠,輕輕唱道:


    “昨宵鴛帳厚暖衾,眉眼盈盈去,似怒還嬌嗔。


    而今一夜換新人,歡聲猶在耳,薄涼濕枕巾。


    徒將悲語付瑤琴,夜夜哀窗欞,暮暮醉花陰。


    綠羅裙下花飛盡,花落泣芳魂,無處葬癡心。


    來世莫做婦人身,縱有天資色,苦樂由他人…”


    長長一曲唱完,似是有淚珠滑落,梨花帶雨之態,嗚咽哀痛之形,當真是人人垂憐。


    一曲唱罷,正要安歇,卻聽到眾賓中有一刺耳的聲音響起。言辭誠懇,語氣卻極為傲慢威嚇,極為囂張!那人道:“夢仙子可否賞個麵子,莫辭再坐彈一曲。”隻見一個衣著富麗的男子,身後跟著大批手下,俱是打手,無一弱者。


    一旁,仇天與其他賓客這時方才回過神來,目色仍是癡癡盯著帷帳,不願移動半分。卻聽夢琉璿輕聲一笑,在帷帳中不卑不亢的回敬道:“琉璿一日隻彈奏一曲,這是思帝鄉不能壞的規矩,還望公子恕罪。”


    那男子猖狂大笑道:“好說。既然是思帝鄉的規矩,若是本王毀了這思帝鄉,還有什麽規矩?怕是讓仙子陪本王夜夜笙歌,也無人管了吧?”說罷一陣淫笑,男子身後的隨從也是驕橫道:“漢王以禮相待,你這娘皮莫要不知好歹!”


    此言一出,眾人大驚。


    若是在此時一躍而出,袒護佳人,是否能換得美人垂青?本有人打著如意算盤,如此也龜縮一旁,不敢出言。卻是仇天癡迷於那道身影,不知漢王是誰,更是繼承了他爹那股不顧世間枷鎖的豪氣,當下一躍而起,衝那漢王朱高煦罵道:“這位姐姐不願做的事,你們這群衣冠禽獸又何必逼迫,當真無恥!”


    朱高煦聞言皺眉,定睛一看,竟是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衣著簡陋,身後又是三個垂垂耄耋的老人,不禁嘎嘎大笑道:“無知小兒,這美人的樂處你又怎麽知曉?趕緊帶著那三個老兒,滾回你娘那吃奶去吧!”


    仇天又豈是能忍則忍的主,當即大怒,摩拳擦掌,正要出手。卻見漢王朱高煦一行十幾人盡數倒飛出去,重重摔在門檻上,疊在一起,卑如芻狗。回頭一瞥,卻是人間佛隔空出手,隔著幾丈的距離,以伏虎拳將十幾人輕推了出去。


    這龍鍾老態的和尚緩緩收掌,自牙縫中擠出了兩字:“聒噪。”一聲冷哼,天下皆驚!全場登時啞口無聲,倒吸了一口冷氣,世間怎麽有這般神人,這般神力,可怕之極。


    朱高煦出身帝王家,見多識廣,自然不是愚頑之輩。他心知遇見了高人,匆忙狼狽起身,阿諛道:“父皇最喜奇人異士,大師可否告知法號,也好給父皇些交待。”


    “幻月軒轅,一代天驕。”天劍想到了仇天父母之事,心頭微苦,更是鄙夷,厲聲喝道:“你隻管回去告訴朱棣小兒,他陰狠狡詐,殘害忠良,我們三人若想取他小命,自可直接毀了京城,比你毀這思帝鄉,還要幹淨痛快!”


    朱高煦聽他直呼朱棣名諱,心頭也是大火,正要怒目以視,卻被一股力道直接送出了門外,不見蹤影,這次卻是偷天手逞威了。


    細紗帳裏,夢琉璿也是美目流轉,一陣錯愕,過了半晌,竟摘下麵紗,從帳後走出。隻見她年方二十上下,揚起螓首,微微一笑,登時眾生癡迷,鼻息靜止,就連三才都微微凝滯了半分。此種媚態,不染微塵,潔淨如雪,卻多一份勾魂攝魄。凡塵之中,再無一人能比,怕是瑤池紫府,那仙境裏也是灼灼其華,遙居魁首。


    仇天刹那間內心感觸萬千,彈指一刻仿佛萬年。隻是看她那一眼,世事變遷,滄海桑田,天地濃縮的隻剩下兩人,恍惚失守的心神,難以察覺周身他物。與他人一樣癡迷的眼神,隻是卻不含一絲纖塵雜質,清澈如洗。悵然若失的眼眸,失魂落魄的盯著眼前女子的麵頰,如同已經在何處邂逅過,如同,已相伴走過萬年。


    昔年曹子建曾以《洛神賦》描寫洛神,如今這位女子已臻完美,定不比洛神差下半分。


    正如: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象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


    人間佛看著仇天的癡傻樣子,嘻哈一笑道:“哈,這小子動情啦。”仇天卻聞若未聞,隻是凝眸直視,難以挪動半分。倒是天劍在一旁皺眉歎道:“這女子,身無半點內力,定不是冷香宮的魅惑之術。單憑著不斂不隱的天生媚骨,足以顛倒眾生,好生了得!”


    人間佛一本正經的評頭品足道:“書到今生讀已遲,媚術之道,亦當如是!這形容與顏色,後天學來的,定然不如前世帶來的傾城容貌。佛曰三生因果牽繞,這女子,隻怕上一世也是個絕色美人。”


    “老和尚,身為佛門中人,你也說的這般露骨。唉…”地母戲謔的笑了笑,眉目睿智,卻是盯著美人細細打量。


    仇天聽了天劍的輕歎,又聽了和尚的歪理,慌得問道:“三位師父,什麽叫冷香宮啊?”


    “小子,可算是回魂兒啦!”人家佛哈哈一笑,半含戲謔,揉著仇天腦袋,說道:


    “梨花若是暖香,梅花便是冷香。


    牡丹若是暖香,刺玫便是冷香。


    葵花若是暖香,曇花便是冷香。


    火花若是暖香,雪花便是冷香。


    總之,一個飄忽的說法而已。冷香宮盡是些玩弄花草的女子,偶爾出沒於世間,亦不愛涉及世事。不過冷香宮女子,大多容貌出眾,尤其是養花養出來的嗅覺,一日之內能聞千裏。隻要假以時日,盯上的仇家從來沒有放過的。也算是小有實力的一股隱脈。”


    仇天似懂非懂的點著頭,卻忽然中了邪,直勾勾的盯向前方,眼珠不打一個轉。


    隻見,夢琉璿娉婷蹁躚走來,向三才略一落身行了常禮,如泣如訴,楚楚可憐道:“多謝前輩先前出手相助,若非前輩,恐怕不是琉璿受辱,便是這思帝鄉消亡了。”


    人間佛拎起仇天搖搖晃晃,打趣道:“你無須謝我們,和尚幫的可是這小家夥!”


    夢琉璿掩口輕笑,行到仇天麵前,施禮道:“小弟弟能否將名字告訴姐姐呢?”美人如玉,流香吐馥,氣若幽蘭。仇天這才醒過神來,卻答非所問,迷迷誇讚道:“姐姐好美。”


    隻聽得夢琉璿巧笑倩兮,兩靨淺淺。


    人間佛一陣咋舌,怒道:“罷了,他叫仇天,你喚他小天便好。這小鬼頭,平時比猴子都精明,如今卻傻子一般,真是丟人。”


    仇天仍不多言,隻顧咧著嘴笑。眉下含情脈脈,心頭浮想聯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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