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有雲,筆跡遒勁如蒼鬆,劍意磅礴如鬆柏,之類雲雲。真正的鬆林,翠葉連枝,在雲霧中彌漫著一股肅殺氣息。沿途兩側,盡是荊棘與枯枝敗葉,稍不留神,便會劃破衣衫。幾隻野兔竄過,驚慌之意,被精通馭獸的華池捕捉了清楚。


    華池肩頭一聳,攔下閔誠謹,幾人驟然停了下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嗚咽聲,夾在風裏,聽不甚清晰。霜華濃露,遮住了淒涼的大地,附著在落葉上,凝視著皎潔的月色。三人將耳朵貼在一顆鬆樹上,須臾之後,謝寒門臉色大變,一瘸一拐的向前狂奔,衝那哭泣聲的源頭,踉踉蹌蹌,快步走了過去。


    閔誠謹不免有些癡癡,心亂如麻,不知怎樣麵對。卻被華池一把拖起,兩人後發先至,一息之後,搶先謝寒門一步尋到了少女。孤墳前,臉色蒼白的少女,朱紅如血的新人衣衫,在這烏漆如墨的夜裏,淌著晶瑩剔透的淚珠兒。


    鳳冠霞帔,如夢如幻。這丹青畫卷,歎到窒息,美到心碎。


    一地沙礫碎石,縫隙裏,緩緩淌著血水,昭示著災厄在不久前,剛剛發生。酈姬稚嫩的雙腿,跪在地上,終於悲傷過度不堪重負,徑直倒了下去。鳳冠霞帔上明晃晃的珍珠,映襯著琥珀色的月,清冷淒迷。閔誠謹悲慟的心境略略起伏,高築的心牆微微傾倒,他踏了一小步,小臂亦輕輕抬了抬。隻是,謝寒門搶先了一步,扶著酈姬嬌弱的身子,滿眼心酸。


    踏出那一小步,礙於麵子,收了回來。抬起的小臂,不著痕跡的,亦收了回來。為何要扶她,何必去扶她?是的,沒必要,她與你有血海深仇,你剛剛死了最親近的人,怎能有心思去管兒女情長。


    可是,墳前安息的兩位老者,一個是謝寂深,一個是謝雲憶。謝寒門兩個最親近的人,也死了。謝寂深的拳頭,穿透了謝雲憶胸骨肋間。謝雲憶的長棍,刺進謝寂深心窩,又牢牢釘死在地上。饒是匪夷所思,驚恐哀痛,謝寒門仍舊選擇了疼惜青梅竹馬的妹妹。


    若你非如此自負,愛的懦弱,恨的卑微,你一定在他之前,扶起了淚痕紅浥的孱弱少女——為你身著鳳冠霞帔、胭脂勻掃的未婚妻子。


    華池踱步在孤墳四周,緊鎖眉頭,查探著蛛絲馬跡,終於尋到了一抹煙灰,泛著餘溫的,一團尚未燃盡的草木灰燼。疑惑之下,華池將其擱置唇邊,輕輕嗅了嗅,頓時臉色大變,掐了自身幾處氣海之穴,長呼口氣,翻開了懷中藏著的那本竹簡古卷——《齊諧記》。


    “死無對證?”閔誠謹麵如死灰,癡癡的輕聲呢喃道,“禍起蕭牆,還是別有用心?綠色的碎布條…”驀地,閔誠謹如夢驚醒,自腰間取了那一抹綠意,細細端詳著。


    酈姬拂去眼角的淚痕,胭脂蒙塵,水漬紅染,相應淒迷。


    “莫大哥是我殺的。”沙啞的嗓音,仿若一壺浸泡三秋的碧螺春。受傷的黃鸝鳥,歌聲已不似當初婉轉,卻揪住了過客的心。酈姬含淚的眼眸下,是安靜絕望的神情。


    驚鴻一瞥,深深定格。閔誠謹瞧著她楚楚可憐的模樣,愣了愣,卻又浮現出莫羽亡故的慘狀來,深吸一口氣,冷冷問道:“師兄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你們將他收押,已是過分。你為何,為何下得了手,狠的了心?”


    說著說著,語氣已寬慰了許多,甚至,憑空多出些溫柔來。每個人都覺察到了,各自黯然傷神,酈姬更是懂他內心的掙紮,故而沉默,生怕一開口,令他情義難保兩全,不知如何抉擇。


    閔誠謹終於壓抑不住,在死寂的夜空裏怒吼一聲,那條綠色絲帶,被他手中淩亂的劍意砍成無數片,在風中飛舞。幹將古樸的劍尖,隨著清冷夜風,飄然而逝,落在酈姬麵前,挑開朱紅如血的領口,抵在粉頸上。


    “為什麽?你說,為什麽要殺師兄?”


    沉睡了千年的名劍,鋒利之處,一如當初。酈姬羊脂白玉般的溫潤粉頸,被劃破了一條溪流,緩緩淌著月老牽錯的紅線。紅線盡頭,是少年顫抖的手心,與略感灼痛的眼睫。


    酈姬眸子裏的絕望,化作了清冷長夜潮濕的霧氣,哀傷而無助。她愈發沉默,他愈覺得有蹊蹺,苦苦撐著最後一線希望。她聽到他近於哭腔的怒吼:“你給我個理由,合適的理由…你告訴我,你有苦衷,你說,不是你殺的。”


    淚水肆虐,胭脂終於模糊不清,她小聲呢喃著,我真的不知道啊…仿若是自言自語,細若蚊哼,酈姬瘦削的香肩抖了抖,滿心酸澀,閉上眼絕望的笑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知道,莫大哥身上每一劍都是我刺的,嗬嗬,莫大哥的死,隻有我一個人動了手。”


    銀鈴般的笑聲,依然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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