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靜立了好久,聞著這空氣裏的花香,遠眺這屬於他的江山天下,宮牆外的道路蜿蜒,因為站得高,他看得很遠。他能望見王都大街的燈火興盛,能望見夜色下蜿蜒的環阡陌山河,能望見的東西很多很多,但是唯獨望不見的就是他心愛人的一顆心。


    淩鈺凝望遠空,輕輕一笑,“我並不是有意想讓你難過,其實我也不會好受,不過似乎我們之間隻能這樣了。”


    陸玦不料她會如此說,“我一直深信世間沒有跨不去的東西,你也應該相信。”


    淩鈺依舊淡笑:“我現在沒有相信的理由。”


    陸玦不再說了,他本不是善談的人,與她之間的話依舊夠多,她難聽進去,他也不便再講。


    塵世都變得安靜,隻有呼嘯的風聲響在他們中間。陸玦憑欄遠眺,淩鈺就坐在他身後的秋千椅上,這樣過去好長一段時光後,夜晚太涼,他們終於下了樓去。


    同枕而眠,卻沒有可說的話。


    第二日,準備好的隊伍載著淩鈺出了宮門,陸玦立在城樓遠眺,望著那頂華蓋漸漸駛出視線,廣袖中的手痙攣似的握著。沉靜的麵容望著遠處宮闕長街,陸玦問身側秦全:“通知楊榮了麽?”


    “都已告訴了他,他會按天子的吩咐行事。隻是……”秦全頓了頓,瞧著陸玦沉靜的臉色微有猶疑,“夫人怎會護那允王,哦不,梁肇啟。那是敵國的人,夫人怎會護他?況且他當真會冒著危險來見夫人?”這是秦全想不到的,陸玦如此吩咐時他就想問。


    陸玦淡聲道:“他會來見她。”轉身,衣袂在風中劃出長長一道弧線。他留意過淩鈺說起梁肇啟時候的神情,盡管她有掩藏,但那眉宇間的擔憂與緊張還是逃不過他的眼睛。她肯定有一段連他都沒有告訴的過往,他猜測她與梁肇啟之間肯定有著深厚的情誼,但他信任她。所以可以放她離開。


    他可以借此機會引出梁肇啟。然後再無後患擔憂。


    隊伍駛出了卞耶,一路緩緩朝曲國駛去。淩鈺憶起就是在這裏她遇見了父親,搭救了父親,還從父親那裏得到了救命的錢。那時候她就對父親有莫名的親切,原來這親切是有道理的。


    捧著懷中父親的骨灰,淩鈺心中感概萬千。這一路若不停歇,須得一個月才能夠到家呢。她真盼望能快些到家!


    一路都沒有怎麽停歇,淩鈺甚至吩咐隊伍快一些走。她算了來回,等她再歸卞耶時恐怕已是春節,明明心中沒有原諒陸玦。但是她卻有一份歸家的渴望,想要回去與他一起守歲。


    一個月過去。他們的隊伍終於平安無事地到了魏國,魏庭派了臣子親自來迎接,說陸天子的夫人來此應該好好款待,請她入魏王宮入住。淩鈺婉謝了,她來魏國不是再次入住一座王宮,她寧願住她那破敗的一間茅屋。


    歸家的心急切,淩鈺婉謝魏國臣子後馬不停蹄趕去虎丘村。她命楊榮讓隨行護衛都喬裝成普通百姓。她隻帶了楊榮與辛喬去往虎丘村,餘下的都被楊榮安排在鎮上的客棧裏。


    望著熟悉的集市小鎮,人來人往的和睦寧靜讓她感動。遠眺溪水潺潺的對岸,青山遠立,美不勝收的水墨黛色如一個溫婉窈窕的女子。卞耶女眷們都曾說,她是溫婉的女子,是魏國水鄉小鎮的溫婉女子。隻是一切過去後,發生的種種都讓她這份溫婉消殆。她已變得冷淡,連與人之間的那份信任都吝嗇得給予。


    辛喬在身側感歎:“無怪天子獨獨會喜歡上夫人。從這寧靜小鎮走出的女子男子都願傾心去護!”


    淩鈺淡笑。


    五年沒有再來過這裏,但是她卻記得這裏的一草一木,這裏的每一處景致!淩鈺往集市菜場穿過去,她還急著那一條近路。她從前將院中的雞鴨提到鎮上來買時就常常走那一條路。


    擁擠的菜場有些雜亂,楊榮忙護在淩鈺身前,唯恐人群汙了她的衣衫。淩鈺倒是不介意,她隻感到親切。路側有個婦人朝她喊:“蜂蜜,賣蜂蜜,自家釀的花蜜,夫人來看看吧!”


    淩鈺側頭望去,那婦人蓬亂的頭發下有一張熟悉的臉,她仔細辨認了好久,思考了好久,突然憶起這不是縣令的千金麽!她曾在這擁擠的菜場裏遠遠望見三月杏花亂飛的夕陽裏這千金小姐一身煙紗長裙佇立,那時她覺得自己要是也有這一身長裙該多幸福。隻是,隻是縣令的千金怎麽也淪落至此,成了一個臉色憔悴蠟黃的婦人?


    淩鈺再望了一眼,在婦人的吆喝聲裏離開。這個亂世什麽都有可能變換的,家道中落,不足為奇。總好過她家破人亡,母子離散!


    下了小徑,一切都變得安寧了。再走近一些,隱約可見往日她常常浣洗衣物的小河。一步一步走得緩慢,淩鈺的心跳得有些急,她有些害怕,竟然會畏懼上前。


    辛喬跟在她身側,出口關慰:“夫人,您累了麽?”


    楊榮走在她們身前,聞聲停了腳步等她。


    淩鈺遠遠望著這熟悉的一切,心跳得有些發慌。興許是她近鄉情怯,腳步都難邁動。懷抱著父親的骨灰,父親總是渴望歸家的吧!終於再次邁步往前,走過木橋,走去一片菜地田埂。她的腳步漸漸加快,突然又緩下來。心事重重,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慢。身側有過路的幾個婦人提著鋤把與籮筐走來,見他們三人皆是驚訝,好奇打量起了中間的淩鈺。


    淩鈺望見那人群中有一個是往日常愛占她好處的蘭姨,蘭姨小氣,常愛欺她母女孤寡,愛在她家地裏隨意挖走東西。此時見到,淩鈺心中感慨。蘭姨已經認不出她,與身邊幾個婦人好奇地打量她好久都沒有認出。


    她穿著矜貴綾羅,一身妝扮幹淨,舉手投足間端姿嫻雅,無怪會惹她們頻頻側目。淩鈺深吸口氣往前大步地走,一鼓作氣停在小道路口。前處的家園已經變了。黑漆漆突兀地點綴在這片寧靜裏。籬笆牆院也被熏得變成黑色。往日的茅屋不見了,院中的大槐樹孤零零挺立在中間,已經隻剩下枝幹了。


    淩鈺邁開生硬的腳步往前,一步一步走得僵硬,她的臉色不知不覺已經變得慘白,身側辛喬擔憂地道:“夫人,您還好嗎?”


    緊緊抱住懷中父親的骨灰,淩鈺顫聲自語:“爹爹,我們回家了。”


    回家了,終於回家了。父親離開了十五年,終於可以回家了。用盡最大力氣走去。那道木質的柵欄已經被燒毀了,她立在亂墟中沒有望見了娘親的屍體,娘親已經被燒成灰燼了吧!


    淚水倏然滑出眼角,心中沉痛得難受。四望之下,院中隻有那口井與那顆大槐樹還是原來的樣子。年少往事一一湧現淩鈺眼前,她死死抱住骨灰盒,喃喃道:“我已歸來。爹爹已歸來,娘親……你在哪裏呢?”


    身後響起一陣不確定的聲音,“你們是找紀家人嗎?”


    淩鈺急忙轉頭,王安成熟的輪廓初現在籬笆牆外,他有些迷惑地打量淩鈺,好久之後雙眸一亮,脫口道:“阿鈺?”


    淩鈺大步上前。


    王安還在遲疑:“你是阿鈺?”


    她的樣子已經變化太多,完全不是從前的那個人,無怪王安會遲疑著不敢確認。


    淩鈺疾步走到他身前。狠狠點頭:“是我,我是紀淩鈺,我娘怎麽不見了!”


    “你真的是阿鈺!”王安驚喜激動,想要伸手來抱她,卻見她如今已與往日不同,雙手僵硬地收回,但他還是高興的,“你是阿鈺!太好了,你沒有死,太好了!”


    淩鈺急問:“我娘呢,我娘的屍體怎麽不見了?”


    “我與我娘將姨入了土,她……”


    淩鈺激動地哭出了淚,“太好了,太好了,謝謝你,我真不知道如何謝謝你。”她語無倫次,幸好娘親還在,不是她想象中最不堪的結果。她緊緊握住王安的手,“你帶我去吧,去見我娘!”


    小道上突然響起一聲詫異的女聲,“相公,你……”


    淩鈺透過王安身後望去,一個容貌清秀的女人立在王安身後,望著他們緊握的手很是詫異。


    王安回頭朝女人囑咐:“這是我們以前的鄰居,我帶她去一個地方,你先回去照看孩子吧。”


    淩鈺已知女人是王安的妻,她鬆開一時激動而握住他的手,對女人投以一個禮貌的笑,轉而急急與王安道:“走吧,你快帶我去。”


    王家將娘親葬在了山下,山前就是淩鈺與陸玦初遇時的小溪,潺潺水聲淌過,他們停在這座長了雜草的墳前。淩鈺緩緩蹲下身,視線都被淚水模糊,她的至親都已不再她身邊,她才二十一歲,就已沒有了雙親。她才二十一歲,與孩子緣薄。


    她將父親的骨灰放在墳前,“娘,爹爹回來了,你盼望了十年,守了十年,他終於回來了!”娘親終於可以與父親團聚了,哪怕從前每一日娘親都在念叨與咒罵爹爹,娘親心中也是愛著爹爹的。跪在墳前,冷風肆意吹亂淩鈺的發絲,她的裙擺沾了泥土,也被落下的淚水打濕。她一身風塵仆仆與狼狽,雖然在哭,卻是高興的。至少她完成了子女應盡的最後孝道,至少她能夠讓雙親重新在一起。


    王安在她身後道:“我與我娘隻給姨下葬,卻沒有給她立碑,我想這應該是你的事情,應該交給你來完成。我打算若七八年裏你沒有回來,我便再來給姨立碑。”


    “謝謝你,王大哥,你做得很好了,我太感謝你了。”她說的是真心話,如果不是王安,娘親恐怕已是屍骨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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