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落山,天色變成了灰藍色。兩艘柳州水營的大河船撕開鬱江的波濤,正逆流而上。


    兩廣總督商周祚蜷縮在船艙的竹席子下麵,正睡得香。他已經換上了一件暗色的素袍,下麵貼身穿著短甲。船上除了柳州水營的一幹人等,商總督隻帶了魯千總和兩名近衛兵,這是他一次很低調的出行。


    天色越來越暗,大河船終於悄悄抵近了河岸。當船頭緩緩地觸及河底的沙地時,商周祚豁然醒了過來,“這是哪?”


    金士麒輕聲說,“城南。”


    “為什麽來這……喔,我想起來了。”商總督的酒也醒了三分。他坐起身來,隻見夜空中有半輪殘月掩在雲層之後。河岸之上是一片黑漆漆的曠野,隱然可見暗淡的房舍村寨,這裏就是潯州災民聚集之地。其間更有幾點散亂的篝火,更透著詭異和淒涼。


    金士麒低聲道,“大人,接下來就凶險了,若要回去還來得及。”


    商總督木然地看著那一片死寂的世界,又轉頭看看船艙裏黑壓壓的一群士兵。他搖了搖頭。


    金士麒操起一柄長物,沉甸甸地塞在商周祚手中。那竟是一把鋼叉,那叉子上勾勒著幾絲暗淡的冷光,尖端上還有倒刺。


    “我要它作甚?”商總督追問,金士麒卻未回答。


    這時從蘆葦蕩中劃出一條小船,是早就守候在此的軍情司成員。他們報告了岸上的情況,金士麒決定親自帶兵護送總督上岸。船上還有10名火銃手和幾名槳手,他們的火繩在夜裏容易暴露目標,就由姚孟陽帶著他們看守船隻,作為後備力量。


    船上人等紛紛整頓兵器,然後淌水上岸。


    岸上到處都是些臨時的村寨。難民們從貴縣那邊百裏逃亡而來,他們都以同鄉、同族為基礎結寨自保。而那些落單的、散落的災民在這種環境中根本無法生存。他們搶不到糧食,還會被殺死,妻兒也被掠走。


    總督的探險隊一路前行,隊中包括十幾名夜鶯部隊的士兵和幾名金府親兵,再加上商周祚、金士麒和三名總督標兵,總計才20人。在這黑漆漆的曠野裏顯得格外單薄,他們就像被拋棄在這裏一樣。


    天色已經全暗了下來,幾步之外都全被藏在黑暗之中。他們隻點了一隻火把,在泥濘的曠野中艱難跋涉著繞過一座座災民村落。空氣壓抑得可怕,夜空中總好像聽得到各種淒厲的聲音。好象是嘶吼聲、呻吟聲混雜著,又好似幻覺。


    煎熬了許久之後他們終於抵近了一處小山腳下。士兵們壓低了速度,從一處土坡後麵繞過去。商周祚也抑製著心跳跟上去。在土坡的後麵有些光芒,那好似有一座廢棄的磚瓦窯,旁邊是三四間土房和柴禾堆,之間有柵欄圍繞。那些房舍之間也有些篝火,隱然還有人影晃動。


    商總督蹲在金士麒身邊,手裏緊緊握著那柄鋼叉,顫聲問:“什麽地方?”


    金士麒依然不說話。


    這鬼地方就像地獄般可怕。商周祚的心都壓在喉嚨上顫抖著。他們隻有幾十個人,好像是被拋棄在這生猛的地方等待被魔鬼吞噬。這漆黑的夜幕中好像隨時都要被撕裂,有妖靈從裂口中廝殺而出。那空氣中還飄來一股腥臭的氣味,好像腐爛的油脂混合著尿液,然後被火焰炙烤著擴散出來。即便摒住了呼吸,那種臭氣仍然從渾身每個孔竅鑽進來。


    忽然間,那邊的火焰明亮起來,豔麗的紅光把幾座房舍都罩住了,好像全燒起來一般!滾滾的煙塵也升騰而起,在半空中翻滾著凝結成一團濃稠的光霧。


    緊接著,耳畔傳來了猙獰的哭聲。


    那是人的聲音,卻像無形的刀子一般割著鼓膜。那聲音雖然淒厲但又不可明辨,好似參雜了無數的悲戚的、來自渾身每一處髒器的痛苦,不知道要折磨到何等地步!那聲音在人的喉嚨顫栗中嘶吼出來,卻被生生壓住不得釋放,於是就在胸腔裏翻騰著竄入身子的血脈之中最後終於撕破一處傷口躥了出來,帶出一道道淒厲的血漿……


    “大人,你一提到哭聲,我就想到了這裏。”金士麒指著那處瓦窯。這是水營發現的一個流寇的窩點。他們聚集著十幾個賊子,每天到處衝擊那些村寨殺掠搶奪無惡不作,在城南這片地上留下無數的血汙!他們到了夜晚就會聚集在此,此刻正是殺光他們的好機會。


    “大人,我請你來親自行事!”


    “行什麽事?”


    “我們一起殺進去!”


    商周祚倒吸一口涼氣,刹那間他的酒醒了七分。他搖晃著那柄小叉子顫聲道:“殺?你讓我?兩廣總督,幹這種事?”


    但就在這一刻,那柵欄門處白光一閃,竟跑出了一個女子。


    她正拚死向這邊逃來,那赤裸的身子被篝火照得慘白,兩隻幹癟的奶上下翻飛地甩著。後麵又躍出兩個漢子,他們咆哮著提棍子疾追上來。商周祚忙扯住金士麒,“這是怎麽?那女子……”


    “她不是女子。”金士麒森然道,“她是晚飯。”


    “快幫她!”


    “大人你先上!”金士麒推了他一把,“我們跟你來!”


    商周祚正震怒之中,突然聽到一聲哀嚎,那女子已經被一棍打翻在地。她哭嚎著跟那兩個漢子廝打著,那淒慘的一幕就發生在不到20步之外。


    隨著棍子接連抽落,她一聲聲慘叫著昏死過去。一個漢子用腳踢著她的腦袋,罵道:“剛剛洗淨剃毛,又要重新洗一遍!”隨後就一人一隻腳把她往回拖去。那一步一步的拖行,那身子在泥土上摩擦著發出咯咯的聲響,轉瞬間就是幾十步。還未抵達寨門口,那女子又醒過來開始哀嚎。


    “殺!”商周祚跳了起來,把鋼叉投出去三丈遠!


    刹那間,軍將和兵士們應聲而出如群狼般撲殺過去。那兩個漢子隻看到黑暗中突然有盾牌、刀光閃動,驚駭之中剛要拔腿逃跑,就被幾根短矛戳透了身子。


    士兵們毫不遲疑,長驅直入發動突襲!如一道大浪般衝進那房舍之間的空地上。


    眼前的桌案上擺著兩具被殺的女子,旁邊六個大鍋中熱水正滾滾翻騰,水汽伴著濃煙,更充斥著刺鼻的腥臭氣。迎麵的幾個賊子全都被當即戳死,房舍中跳出來的也繼續被戳死!更多的賊子們驚慌逃竄,沒想到後麵又衝出來一隊水兵揚起盾牌把他們撞翻在地,轉身之間就一刀刀斬落!


    這一戰中,水營刻意不用火器,以免驚動更多的村寨招來禍患。對付這種毛賊,用長矛和刀盾的配合一次衝殺就推平他們。


    待總督大人在衛兵的拖拽下跌跌撞撞地奔進戰場,眼前已經橫臥了一地的屍首,他們吞咽著最後的血氣,身子軟軟地抽搐著。隻剩下幾個小賊蜷縮在血泊中嚇得魂飛魄散。遠處有兩個賊子正拚死往牆上爬,立刻被一輪箭射翻在地。


    戰局已定!士兵立刻進行下一步操作:他們三人分作一組,四下出擊,衝入一間間房舍和磚瓦窯搜索追殺,並用短矛把倒地的賊子挨個戳殺一遍。


    接著,就有些女子和孩童被扯了出來,無不淒慘落魄傷痕累累,哭嚎著跪倒了一地。


    商大人顫抖著走過去幾步,“不要怕……我是……我們是官兵!”


    那些人哭得更淒慘了,有的都快暈過去了。


    他們都是從附近各村寨中搶掠而來,傷病的、相貌醜的就吃掉,模樣好的就留著賣掉。這河邊三五天就有船隻來收購人口,女人可以賣上二三兩銀子,小孩子用幾升米就能換一個。


    商周祚顫栗地站在血泊之中,他的鞋底下都黏膩的一片,浸透了鮮血、屎尿和淚水。


    “人命賤如草!我……”商周祚雙手還緊握著鋼叉,上麵打落著滴滴淚水。他猛然回頭。“金士麒,你是不是答應過我,要承擔起這條鬱江?”


    金士麒震驚地望著總督,這老家夥說的不僅僅是河運,他說的是這條大江。金士麒踏上一步,“正是。”


    “你的條件是什麽!”


    條件,這是商周祚今天第二次提及這個詞匯。


    金士麒卻不上當。“大人!你以為隻有潯州有如此慘象嗎?那遼東也是這樣,任何戰亂之地都是如此。”他萬分哀痛,“我不想遷江也如此!”


    “遷江在百裏之外,又與潯州何幹?”


    “遷江之側就是山民十寨,他們向來是‘隔代造反’不能不防啊!更有猛坎那妖怪,他半年前就曾經反叛過一次,如今更與胡扶龍勾結。若是我南丹衛出兵潯州,他一定會重新糾結十寨在南丹軍衛背後插上一刀。”


    然後,金士麒才提出了他的條件:把猛坎納入這場戰爭中,並先下手為強消滅他,以免除後患。


    隨後金士麒便詳訴說他為了對付猛坎已經做出了很多準備工作,如何分化各寨,如何有拉又打,如何刺探軍情,如何自掏腰包,如何與各寨大王交朋友。擊殺猛坎的各種條件都已經具備了,現在他最缺的就是總督大人的支持,當然是錢糧兵馬什麽的。


    金士麒最後又說:“現在那猛坎隻是孤軍,大軍所至一兩月內就可以擊敗他。這也將是大人之功績。等消息傳到北京去,也能免除聖上的擔憂……”


    他的潛台詞是:若有了這份功勞,大人你就能繼續留在總督位上。


    商周祚哼了一聲,“你小子,竟把我看作是貪戀權勢之人。金士麒你還是沒跟我說實話,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屬下唐突。”金士麒忙低頭賣乖,“屬下此為當然是為了遷江能免受戰亂之苦。藏寶港、遷江各衛所,我們的全部家當和部屬都在那裏。”他又歎息道,“若能用一場迅猛的戰役殺滅猛坎,十寨也就不敢再作亂。由此山民們也能獲得幾十年的安穩,那正是山民漢民共有的福祉。”


    “金士麒,你說的都有道理。但是你的心裏話仍然隻透露了一半!我……”商總督的話還沒說完,突然從寨子外麵傳來了一陣喧囂。


    “有賊來!”


    周圍突然傳來了幾聲低吼,士兵們全都緊張起來。金士麒和曹千總忙左右扯住總督躲在牆後,就聽到外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喊殺聲。


    周圍的曠野裏已經點起了火把,至少百餘人正在趕來!這混蛋的黑夜!之前雖然掩護了水營精兵的偷襲,現在也掩蓋了賊子們的行動,現在那些火把距離這裏不過百餘步了。


    “快走!”金士麒低吼道,“是賊子一夥的!”


    軍令一出,那些水兵們立刻操起武器,把幾個擒獲的賊子全都處死,準備撤離。那些剛被解救的女子、孩童們立刻又哭嚎起來,他們知道戰亂一起就再無人能顧惜他們,他們根本逃不出去。


    “你們,跟著我們……”商周祚指著那些女子,“向河邊……”


    但瞬息之間,側門那邊猛然乍起一陣衝殺聲。


    沒想到賊兵們也會聲東擊西,他們的火把隻是吸引注意力,這邊卻有幾十名賊子挺著竹矛衝殺過來。水兵們連忙射箭、放銃,又丟出幾枚手雷過去。接連幾聲爆震中火光驚起,烈火綻放中幾個賊子翻騰著摔倒在地。


    趁著混亂,水兵們忙退到磚瓦窯後麵去。那裏有一道矮牆和兩間房舍,可以當作臨時的防禦。隨後賊子們又分別從東西兩側發動了幾次突襲,都被手雷和三眼銃接連擊退。


    “被困在這了?”總督驚呼著。


    “隻是喘息一下……”金士麒低吼著。他嘴裏說的輕巧,心裏可急壞了!沒想到賊子們來得這麽急,外麵至少有上百人!


    其實金士麒對總督說了謊――這裏的賊子們並不是一股什麽“流寇”,他們本就是附近難民村寨的人。現在難民中被困在城南,斷糧數日之後就淪喪為互相宰割的蠻荒狀態。在這混蛋地方,這淒厲的天啟六年的潯州,已經無所謂善惡……災民們已經淪為了禽獸,正互相廝殺噬食!


    附近那個村寨勢力很大,有上千人,他們到處搶掠人口然後在這裏處理成食物……現在金士麒為了激勵總督大人,就來端掉了人家的廚房,他所要麵臨的就是數百名饑民的反撲!


    總督大人苦笑一聲,“我也會被脫光了吃掉吧……”


    “沒那麽容易!”金士麒怒道!


    忽然間,外麵的房舍之間傳來的更多的嘯叫聲。賊子們懼於火器的犀利,他們都退縮在房舍的另外一麵,卻把稻草幹柴一捆捆地拋過來。這邊再丟出幾枚手雷過去也隻能抵擋片刻。金士麒忙吼道不要妄動,要節省彈藥!


    可是不容他們喘息,那邊火焰已經騰起!


    熊熊大火迅速吞噬著屋舍。火焰還沒有過來,濃煙就已經黑沉沉地壓向了水兵們。


    黑夜終於被點燃了,在紅彤彤的火光映照下,柵欄外麵依稀有數百計的饑民在奔跑咆哮,不停地投擲燃料過來。他們咆哮著,揮舞著竹矛、刀子和筷子,在夜幕中閃爍著一排排晶亮的牙齒,舌頭翻飛、口水四溢!


    “被殺死也被被熏死強!”金士麒怒吼著,“保護大人,準備突擊!”


    他悔恨啊!這一次真是輕敵冒進了。他們隻有20人,隻有幾杆三眼銃,手雷隻剩下10幾顆。水兵們緊握著武器,無聲地凝視著外麵的火光,他們知道這一次隻有少數人能衝到河邊,大多數將被熏死、殺死、洗幹淨、煮熟、吃掉!


    但突然之間夜空中傳來一陣震響,猶如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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