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後的一個傍晚。


    桂平城的鬱江對岸。車輪啁哳、騾馬黯鳴,大隊官兵們正在安營紮寨,一片鬧哄哄的景象。那些士兵雖是在回鄉的路上,卻多是惆悵、疲憊的模樣,沒有分毫喜悅。就連隊中旗幟也髒兮兮地裹在竹竿上,懶得展開。


    他們是廣西護衛營。曾經的靖江王近衛,曾經的廣西第一衛。


    一個月前,他們的指揮使趙洪堂因“通敵”之嫌被總督斬首。廣西護衛也成了“罪軍”。他們的軍餉被減半,戰功全都泡湯,戰利品更是煙消雲散。現如今,別的部隊紛紛上船,一路高歌地滿載返鄉時,他們卻隻能沿著江岸行軍,一路哭著地走回桂林去。


    但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有軍令傳來,即將有一位新指揮官入主廣西護衛。據說那位將軍戰功赫赫,是此次潯州戰爭的頭號功臣。他將率領廣西護衛的殘兵返回桂林,並成為他們的新任指揮使。


    但“衛指揮使”不是輕易能授予的。那職務是“世職”,是世襲的軍事貴族頭銜,就連總督也沒權任命。但總督可以推薦“世職”人選,經由兵部初定,再由禦筆親批授命。眾人心裏明白,商周祚戰功赫赫威望正隆,他推舉的人至少有八成把握。


    而且在正式任命下來之前,商周祚還有權把此人任命為“營將”,先期控製廣西護衛。


    有傳聞說,那名將軍是金士麒。


    廣西護衛的官兵對金士麒的心態很複雜。他們恨之。向往之,仇之。敬仰之!


    所謂“仇”,是因為他們曾經與金士麒的柳州水營交手,那是真刀真槍你死我活之戰!但他們也向往金士麒,整個廣西都知道金士麒在一年之間就打造了南丹衛的強悍部隊,領著兄弟們興盛發達財源廣進。他若是來咱桂林,那廣西護衛的日子肯定會紅火。


    即便如此,他們心中仍藏匿著對金士麒的恨。趙洪堂家族世領廣西護衛,已近百年。衛中軍將把他當作主人來看待。而趙洪堂之死。正是金士麒所主使,這讓人焉能不恨。


    但這些軍人們又暗藏著對金士麒的敬仰。無論是潯州、柳州的戰場上,金士麒所到之處都猶如明星般閃亮。尤其是前幾日,竟有聖旨特令金士麒出任廣東巡海道參將,他以一名廣西的、內河的將領授任出巡海疆,可見朝廷之器重和期盼。


    如今兩廣政界軍界無不關注著金士麒,都深信他將成為當年戚繼光般的國之柱石。他才20歲出頭就有如此的成就。真是妖孽!


    對於廣西護衛的這些兵將來說,真是矛盾啊!


    此時,廣西護衛的十幾名高層軍將都聚集在江邊,等候新營將的到來。


    卻有幾個人悄悄走到一輛小驢車旁邊,就聽裏麵傳出了個尖利的聲音,“準備得如何了?”那簾子掀開。竟是靖江王府右承奉太監,淩公公。他盤腿坐在車裏,佝僂著老腰身,瞪著眼睛望著帳子外麵幾個軍將。


    “都妥了。”那幾個軍將悄聲說,“隻要一上岸。他就步入死地!”


    淩公公不吭聲,他凝望著江麵。那波濤滾滾霞光燦燦。幾條大船正在駛來。每條船的桅杆上都掛著柳州水營的“喜鵲旗”,最前麵的大船上還打著一麵花枝招展的將軍旗。一定是那新營將來了。


    淩公公又轉過頭來,用刀子般的眼神在那幾個軍將的臉上挨個看過去。他們都是廣西護衛的千總把總,都是靖江派係的人。他們世受趙氏家族的統領,世受靖江王室恩澤雨露,因此就冒死布下幾道截殺――


    一、在江邊林中,埋伏了百名火銃手,隻待金士麒上岸便齊射之!


    二、若是那金士麒繞路而來,在幾條小路上埋藏了數十斤火藥等著他!


    三、若是仍攔不住,等他走到大帳之外就會被哨塔上的火箭萬箭穿心!那可是藏寶港出品的火箭,質量可好了!


    四、若是他仍不死……這怎麽可能!那好吧,最後會有中軍帳裏衝出的十名死士,那幾十枚手雷丟出去即便是頭大象也炸爛你!


    雖然準備妥當,但淩老公公仍長歎一口氣。“這次呀,我們在潯州輸得慘了,我也沒臉回桂林了。但幸虧世子邀了那頑蠻來廣西護衛。隻要殺了他,我們仍有機會扳回局麵。”淩公公慘淡地一笑,“你們放心,事成之後,老身我會一人承擔罪責,與你等皆無幹係。”


    淩公公的眼睛濕潤了,淒聲道:“隨後,我會赴死,以謝王恩!”


    “公公!”幾個軍將顫聲呼喊著,心中皆酸楚。


    “去吧,他馬上就到了。”淩公公揮揮手,“你們再去檢查一遍,萬不可出錯。”


    就在這一刻,柳州水營的大河船來得迅猛。它們衝開波浪氣勢洶洶地衝過來,船頭在沙堤上“嘩”地撞擊著,真好似炫武楊威一般。水兵們拋下鐵錨、架了跳板,便有人高聲喊道:“新任廣西護衛參將,上岸嘍!”


    不遠處的林子裏,百名火銃手都準備好了;更遠處的哨塔上,火箭箱也架起來了。岸邊上,十幾名廣西護衛的軍官們小心地迎上去,先是齊齊跪拜,再一抬頭,隻見一員將軍喜滋滋地踏出船艙。


    他鐵甲銀盔,紅袍綠褲花靴子,手持一杆丈八長棍,腰掛一根鯊紋小皮鞭,一張大臉樂得通紅,一捧白胡子迎風飛揚。


    岸上軍官皆驚呼:“怎麽是你!”


    “怎麽不能是我!”馴象衛指揮使王嘉鎮大笑道,“我的大象踩死胡扶龍,總督大人定我為潯州首功,遷我廣西護衛指揮使!哈哈。我要去桂林啦!去桂林啦!”


    王嘉鎮老爺子真開心啊,他渾身洋溢著幸福感。他本是個破爛不堪的空頭衛所指揮使。如今竟入主廣西最富的廣西護衛,這真是祖墳冒青煙啊。


    岸上軍官皆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付。這時候江邊那頂小驢車裏跳出個老太監,他一把扯住王嘉鎮嘶聲裂肺道:“金士麒,他在哪兒?!”


    “那傻小子?”王嘉鎮嘿嘿一笑,“他被發落去馴象衛,接我的職啦!”


    ……


    同樣是這一日。


    鬱江上遊百裏,南寧府橫州小城之北的村寨之間旗幟飄揚。軍隊雲集,很是熱鬧。“廣東巡海參將”金士麒來看他的新家了。


    大馴象衛,威武!


    與王嘉鎮老爺子不同,金士麒並沒有被授予正式的“馴象衛營將”職務。總督隻發了一紙公文令他“暫領”馴象衛,很是低調。金士麒心裏明白,他的工作重心仍是“出巡海疆”之重任。


    但眾人皆知,總督大人報往北京的“戰功譜”上。金士麒已被推薦為馴象衛指揮使,受封隻是幾月之間的事兒。


    陪同金士麒來巡視的,還有金士駿、查應才、姚孟陽等兄弟。此外還有來自南寧衛、潯州衛、奉議衛等本地兄弟部隊的將領。


    這馴象衛可真不小啊!


    根據營衛黃冊記載,整個橫州城的三分之一都是馴象衛的官衙和營房;根據圖冊所示,橫州城北、城東、城南總計40萬畝土地都是馴象衛的軍田。但當金士麒踏上了他的新領地四處巡視了一番之後,卻連稱:“慘啊!”


    橫州城外。馴象衛的官衙早已荒廢。殘桓斷牆上長滿藤蔓,破磚亂瓦中荒草叢生,幾尊石碑都被掀翻陷入泥土,上麵長滿苔蘚和野花。金士麒兄弟們踏入其中,迎麵一群野豬呼嚕奔走。又有幾隻狐狸竄入土穴,又有一群野鳥撲騰騰地飛上天……


    弟弟士駿不禁讚道:“哥呀。此間倒是打獵的好地方!”


    還有那馴象衛的軍戶,隻剩下200多戶,散作幾個小村落。都是稀疏在林間的小茅草房子,幾個小孩子在垃圾和汙水中打著滾。村子裏零星幾個房頂有瓦的屋子,就是馴象衛的中軍堂、祠堂,還有王指揮使的故居。


    王老爺子得到喜遷廣西護衛的軍令,當日就把馴象衛的官印往金士麒懷裏一塞,便帶著婆娘和兩個老奴卷了鋪蓋上船了。他連屋門都沒關,那屋本來也沒啥。


    金士麒站在村外,又歎道:“慘啊!”


    南寧衛指揮同知李將軍――就是一年前帶頭跳上金士麒的大船搶先買軍火的那一位,也不禁戚戚然,“金參將,你真是主動請纓來馴象衛的?……不是被別人算計的?”


    “當然。”金士麒嘿嘿一笑,“李將軍,我金士麒可從不做賠錢生意,這一次也是信心十足呐。”他把手指向那荒涼慘淡的一幕幕,“我敢與你打個賭。金某五年之內令此間富庶不讓藏寶港,你信不信?”


    “五年?不信!”李將軍哈哈大笑,“以賢弟你的才能,我猜三年就夠。”


    眾人便說笑談論著,一路向城東走去。碎石小路在田間鬥轉,剛剛繞過城頭,便看到前麵江邊屹立著一座大廟。隻見廟門前威風凜凜的石獸鎮守,百步青石台階直上半山,那上麵白牆掩映著金頂,霧氣渺渺鍾聲飄揚。


    真不敢想,這小小的江城之畔竟有如此威嚴的大廟,竟好似從天上搬來!


    金士麒猜測,那便是“伏波廟”了。


    那廟裏供奉的不是神佛聖君,卻是漢朝伏波將軍馬援。他也是五虎上將馬超的祖上。若說馬超走的是偶像派路線,他祖上馬老將軍卻是實打實的實力派。他先是追隨光武帝立下開國之功,又請纓東征西討,兩度掛印南征交趾――就是當年之安南。為大漢帝國開疆擴土平定西南立下赫赫戰功,因此才享廟並世代受香火供奉。


    金士麒早就聽聞橫縣的伏波廟,甚至還是他馴象衛的護衛祭祀之值守呢。此次前來,當然要參拜一番。


    旁邊潯州衛指揮使蔡景煥也湊趣說,“金賢侄,此廟你應好生去供奉。這次你出征海疆,所承正是‘伏波’之責啊。”其餘眾人也都恭維道:“先有馬伏波,以後定有金伏波!”“金兄,這馴象衛是你的福地啊!”“伏波將軍是幾品?有指揮使大嗎?”


    金士麒一笑,便恭請幾位將軍一同去那廟中祭祀。


    一行人剛剛走到廟門前,前麵忽然湧來一大群人。他們衣冠綾羅倒多是富庶之人,他們鬧喳喳地齊齊跪拜下來,山呼道:“金將軍,我們等你久矣!”(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手機用戶請到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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