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霍州城充滿著早春的味道,路旁新柳正在冒著小芽兒,那芽兒還未看見,柳葉的清香就已然彌漫出來,帶著清新溫婉的味道。


    街市熙熙攘攘,越靠近建安,便愈發有了中土厚重的氣息,比起清遠城,此地民風更加醇厚。


    兩道身影一高一矮,雖然陸蘅氣質冷硬,但意外地,混入市井之中,卻並不見違和,反倒是在周身嚴肅的氣派中,散發出淡淡的閑適。


    仿佛是傍晚在街邊散步的公子哥兒,去找紅顏知己小酌一杯,就能歸家。


    就連薛妙妙也驚訝於他極具欺騙性的隱藏。


    因為這段時間陸蘅對她人身自由的限製,一路上薛妙妙都充滿好奇地四下逛遊,來到這世界許多年,第一次踏出鳳凰穀,來探索如此與眾不同的時空。


    清遠是她的第一站,而後一路向西。


    陸蘅不疾不徐地走著,時不時看著和自己拉開一段距離的薛妙,“薛大夫祖籍何地?看樣子未曾出過遠門。”


    薛妙妙白了他一眼,“如此說來,盧公子一定是走遍四海,足跡遍天下的。”


    本是揶揄他的話,豈料身旁姿態凜然的男人頓了頓,竟然鄭重的應下,“大燕的每一寸土地我都到過,這霍州城是第二次來。”


    薛妙妙以為他多是說大話,回以略帶不信任的笑意,擺擺手又往別處顧盼。


    但卻不知道,陸蘅口中的第一次來霍州,卻是真真正正的來。


    彼時他是萬軍之首,破敵千軍,戰靴踏著黃巾軍逆賊的屍首,踏上了這片城牆,將百裏烽火燃到天邊,接受這一方百姓的俯首臣服。


    而時隔一年,卻以這樣一種市井小民的姿態,陪著一個少年逛集市。


    就連陸蘅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但偏偏就發生了。


    在薛妙妙刻意拖延的腳步中,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酒肆茶樓的生意漸漸紅火起來。


    雖然薛妙妙這一整天都沒怎麽吃東西,但因為心裏裝著計劃,也提不起胃口。


    恰好路過一間食鋪,飄著甜甜的香味,薛妙妙摸了摸口袋,踟躕了片刻,正打算買一些,卻被身旁男人淡淡一句打斷,“杏仁蜜餞街尾的那家味道更濃醇一些。”


    薛妙妙收回手,陸蘅唇角微微上揚,鳳眸映著夜色點點,“既然出來了,不若便去前麵獅子樓用晚膳好了。”


    竟然搬出了美食的誘惑…


    “我不餓,還是先辦正事。”


    豈料肚子卻不給薛妙妙麵子,就在她話音剛落的時候,就很煞風景地咕嚕嚕響了一聲。


    快步走在前麵,將盧公子甩在身後,走了一會兒,薛妙妙再一回頭,就盧公子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手上還提著一包熱騰騰的杏仁蜜餞。


    那樣俊凜華然的男人,和手上十分親民的小吃出現在一個畫麵中,竟然有種違和的萌點…


    走近了,將蜜餞遞到她手中,萬年冰山的臉容上,好像笑了一笑。


    那笑容極具殺傷力,讓人飄飄然。


    這樣的情形,薛妙妙自然也不好再冷著臉色,撚了一顆入口,唇齒間肆意著濃厚甘甜,“味道還不錯。”


    盧公子負手不語,抬眼處,牌匾上正寫著“霍州第一莊”。


    將手中的食袋塞到陸蘅懷中,“就是這裏了。”


    布莊內生意紅火,來製衣的客人頗多,陸蘅本是極不喜歡熱鬧之人,站在外廳裏等了一會兒。


    見薛妙妙已經選好了布料,和老板娘說了幾句,清澈的側臉在燈火下,更見柔和。


    猶記得清遠城那一次,也是從醉花陰的高樓上,看見了她。


    那時,她身上還比劃著女裝。


    一瞬間的悸動,他忽然有種近乎偏執的想法,若薛妙妙著上裙裳,那定然要好看過布莊的每一位姑娘…


    但這念頭緊緊是一閃而過,陸蘅失笑,她又怎麽會是姑娘?


    這天底下,哪家姑娘會有如她那般的膽識和氣魄,敢給病人開膛破肚,敢直麵淋漓鮮而麵不改色?


    而且,從她給傅明昭開胸治傷那淡定的表現上來看,更不像是女子所為,絲毫沒有任何羞怯。


    布莊內人多,進去試衣的姑娘源源不絕,陸蘅素身而立,極好的皮相,吸引著所有路過之人的投來的目光。


    委實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便抬步入內。


    老板娘一抬頭,隻覺得眼前驟然一亮,何時站了個如此英俊出色的男人。


    而再一出手闊綽,更是魅力十足,“這是方才那位少年看中的所有布料加上製衣的錢。”


    老板娘歡喜地接過沉甸甸的銀錠子,笑靨如花,連忙請他到側邊貴客廂房稍等。


    隔著五彩琉璃珠串成的簾幕,陸蘅端坐著,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薛妙出來,抬頭看著高起的月色,已經過去了一刻鍾的時辰。


    然而從布莊出去的,沒有薛妙的身影。


    眼前脂粉相腰,少女婦人們正用鮮亮漂亮的衣裳,展示著自己的美貌,但陸蘅心裏閃過的,卻是薛妙那青衣素麵的樣子。


    眉峰微微蹙起,陸蘅掀開簾子,便去櫃台前詢問,老板娘隻說讓他耐心等待。


    然而,不經意間,似有一抹水綠色的身影從試衣房內緩緩走了出來。


    少女婀娜的身姿如細柳,包裹在長長的束腰裙裳之下,袖如荷葉,輕悄悄地混入人群中。


    陸蘅這一回身,恰好碰翻了她手中的袋子,綠衣少女連忙躬身蹲下撿拾。


    望著那道纖柔的背影,低著頭,看不清麵貌,隻有一頭烏發垂到腰間。


    “實屬無意,見諒。”陸蘅目光凝在那道身影上,微微有些晃神。


    他本就難以辨認樣貌,此刻滿廳流光溢彩,更是讓所有人的容貌變得模糊。


    陸蘅不會想到,薛妙妙之所以如此爽快地答應讓自己陪著來買衣裳,而不是手下的人,正是利用了他臉盲的弱點。


    若有所思地回過身來,那道秀美的水綠色身影,已經離開了布莊,隻在人群中留下似有似無的魅惑。


    片刻之後,隻見有丫鬟模樣的小姑娘從裏麵急匆匆地跑出來,“可有見我家夫人的裙子?怎地好端端就沒了…”


    老板娘一問,那丫鬟的描述隻說出三個字,陸蘅便立刻覺察出來異樣。


    水綠色…方才離開的少女!


    不顧眾人詫異的眼光,陸蘅徑直大步走向試衣房,猛地挑開簾子,驚起滿場驚呼。


    掠過所有人的麵孔,沒有一張是薛妙的!


    傅明昭今日剛能下床輕微走動,就見將軍沉步疾行從外麵進來。


    再看目光,更是冰冷如鋒刃,含著暴風雨前的肆虐。


    “可有看見薛大夫回來過?”


    “屬下一直在此地,薛大夫房裏無人。將軍不是和他出門去了?”


    不顧傅明昭的疑惑,陸蘅推開隔壁房門,被褥整齊,桌上的茶碗絲毫未動。


    然而放在床頭,薛妙最寶貝的醫藥箱,一起不見了蹤影。


    而且這一切顯然是經過策劃的,滴水不露。


    冷意在眼底蔓延,心思縝密,他隱藏的倒是很好!


    此時,布莊內水綠色的驚鴻一瞥,可以斷定,正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逃走的薛妙。


    就在同慶客棧斜對麵的另一家客館內,一身舊棉布衣裙的女子,頭戴束巾,掏出二兩銀子遞給店家,“此是三天的房錢。”


    在客館裏休息的幾天內,薛妙妙隻覺得渾身輕鬆,不用裹束胸實在是舒服。


    換上女裝,站在鏡子前,竟然有些不認得自己了。


    飯食皆是店夥計送到房內,閑下來就在客房內寫寫醫書,補一補繪製到一半的人體解剖構造圖譜。


    每日都能從窗戶外,看見盧公子一行人進進出出,期間來客館內尋人,薛妙妙不禁自得。


    他們說要找之人,是個背著藥箱的少年,或是身著水綠色衣裳的少女,卻不知道狡兔三窟,薛妙妙如今小婦人的打扮自然是對不上的,而且,醫藥箱已經被她提前寄存在當鋪裏,神不知鬼不覺。


    直到第三日清晨,盧公子一行人終於按計劃出發,離開了霍州城。


    輕鬆愉悅地衝著他們擺擺手,“江湖不見啦。”


    薛妙妙打算再住上幾天清閑日子,錯開行程,再啟程去河間府。


    算算時間,正好能趕上馮世子和王蘭芝的大婚喜事。


    --


    三月草長鶯飛,六朝古都河間府一派盛景。


    褪去了厚重棉襖,一身布衣清爽,背著行囊從驛站入城,剛過城關,薛妙妙便被河間府的繁華所吸引。


    寬闊筆直的街巷,阡陌縱橫,遠眺瓊樓玉宇,比之霍州城,實乃雲泥之差。


    白牆玄瓦,河間府身為前朝都城,規模和氣派上能與建安京城一較高下。


    而且適宜的氣候,更是許多達官顯貴休養宜居的聖地,是以自古以來,河間府多出才俊佳人。


    隨著人流往北街走去,薛妙妙事先已經繪製好地圖,選定了一家規模不大卻環境雅致的客棧。


    正在她駐足看路時,忽見遠處悠悠然行來一架車轎,雲蓋華車,家丁環繞,十分出眾。


    路人便開始交頭接耳,駐足相看,薛妙妙不熟悉河間府的風土人情,隻能聽到被說起最多的三個字,淳安侯。


    仿佛像是一個人名。


    她客氣地隨口問向旁邊的小販,“為何大家如此反響強烈?可是有何大事?”


    那小販打量了她一眼,“這位小哥定然是外鄉人,咱們河間府最風雅的淳安侯,府上要行簪花宴,宴請各路才子做學論道,誰不願去湊個熱鬧?也好一睹淳安侯風采。”


    似懂非懂,但可以肯定,這淳安侯必然是河間府一等一的大人物,至少是全民偶像級別的。


    在這個時代,人們對於滿腹經綸的風雅上士,是帶著絕對的敬仰。


    華蓋軒車緩緩行來,薛妙妙邊跟著撤到路旁,有環佩叮咚之音悅耳傳來。


    有風吹過,那車簾被輕輕揚起,露出裏麵一張溫潤俊雅的臉容。


    不同於身旁路人的激動不已,薛妙妙卻是渾身一顫,這張臉好生熟悉…怎麽像是在哪裏見過?


    而此時,淳安侯亦恰好用折扇挑開簾子,與她不期然目光對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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