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容夫人出去時,薛妙妙分明看見了肅帝眼中的一抹嚴厲,和平時嬌寵時的溫柔截然不同。


    乾坤殿中,容夫人即便再恃寵而驕,也不敢當麵反駁,隻好淺淺應下,便由宮人扶著離開。


    望著她的背影,薛妙妙突然感到一絲惋惜和悲哀,空付一身本領,卻要在深宮蹉跎歲月,當真是不值得。


    “薛卿上前一步說話。”肅帝放下筆墨,拿起最上麵的一本奏折,緩緩打開。


    眼見事情逃不過,必要過這一關,薛妙妙反而鎮定下來,靜觀其變。


    “可否與朕說一說,放著好端端的女嬌娥不做,偏要扮作男兒身入宮當禦醫?”


    薛妙妙這才緩緩抬起臉,見肅帝麵容上似乎並未發怒,便躬身行了禮,“世人對女子多倫理苛待,處處為限。”


    果然,隨著她的話,肅帝表情上漸漸起了變化,她頓了頓繼續,“微臣心存醫誌,想要施展抱負,入太醫署,自然是每一個醫者都會為之奮鬥的理想。”


    眼前秀臉沉靜的女子,雖然還身著海藍色官服,但纖秀的身影卻透出堪比男兒還要堅定的氣質。


    這個場麵,讓他恍惚回到十多年前,世事相似,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女子當初的模樣。


    再一思量,已有許久不曾去過寧安宮。


    肅帝眼眸一沉,“那你可知女扮男裝,乃是欺君之罪。”


    薛妙妙再拜,將眉眼低垂,“微臣知罪。”


    然後,再無辯駁。


    肅帝很想發怒,她竟然絲毫不做辯解。


    但正是眼前人,一次又一次救過皇家血脈。


    先有容夫人的兒子,又有長公主,還有良嬪…


    無聲的對峙,薛妙妙實則心裏麵並不如表現的平靜淡定,她是在賭,既然肅帝沒有當場定罪,更讓容夫人不得走路風聲,那是否說明了他並不打算張揚此事。


    “這個折子,”肅帝扔過去,“乃是大將軍前些日子參的奏本,指你擅自施行手術,不顧風險,行醫大膽乖張,不適合在太醫署任職。”


    薛妙妙淡淡一笑,反而揚起臉,雙手攏在寬大的袖袍之下,“萬事皆如此,不單是救人。微臣從不曾認為有錯,但大將軍之言亦有道理,請陛下革去微臣太醫署職位,甘心受罰。”


    肅帝緩步從案台前繞了下來,停在幾步外,細細端詳著她的麵容,這張臉若不是刻意修飾隱瞞,必定是個令人驚豔的模樣。


    卻在如此美貌下,懷著高遠誌向,這並不符合世人對於女子的評判,甚至有違倫常,但卻令他從心底裏生出一股惜才之心。


    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肅帝忽然朗聲笑了一笑,笑的讓薛妙妙摸不著頭腦,“有薛卿在,朕便更能放心讓你在內庭診病,何樂而不為,怎會舍得處罰呢?你便安生在太醫署當值,一切如常照舊。”


    “但是…”薛妙妙正欲反駁,肅帝又似是安撫道,“大將軍那邊,你不必擔心,朕會替你處理好,你們二人的關係,朕不會過問。”


    薛妙妙便難為情道,“微臣曾觸怒過大將軍,還請陛下替微臣保守秘密。”


    “這是自然,”肅帝見她言語真誠,仿佛是十分忌諱蘭滄王的模樣,這才放了心,“謝丞相倒是對你稱讚尤嘉,十分看重你的醫術,讚你乃是年少一輩中的俊才,誌高品潔。”


    一提到謝相,薛妙妙不禁渾身一緊,他竟在皇上麵前如此舉薦自己。


    並非是好事,隻怕自己能監理太醫署,也脫不了他的幹係。


    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乾坤殿,安公公引路時,倒是說了些恭喜的話來,想必在眾人眼中,自己乃是春風得意,一路高升的禦前紅人。


    升遷後,就連朝臣們對待的自己的態度亦是跟著轉換,官家生病來請時,言辭客套恭謹,態度大不似從前了。


    隻是,自從趙棣來家裏包紮傷口那晚後,陸蘅就再沒有出現過。


    許是事務繁忙,但竟是也沒拖傅明昭傳過任何訊息。


    經過一叢梅花林,初冬時節還未開放,前些天給他送去的書信,也沒有回應,上麵是交代他按時服藥的方子。


    盡管兩人有了親密的關係之後,每每纏綿一回,他的毒性似乎當真就緩解了一分,但每到月末,仍是會有難忍的時候。


    曾聽他說起骨釘,但究竟和骨釘有什麽關係,腦子裏是如何也記不起來。


    理了理衣擺,將這些事情拋在腦後,天色太晚,隻得在太醫署歇下。


    --


    皇家射箭賽事,乃是迎冬寒的傳統項目,猶記得去年的冠軍就是蘭滄王,可謂是毫無懸念。


    提筆,有一滴墨水落在宣紙上,薛妙妙這才將目光從窗外的鳳尾竹林裏收了回來,專注於手中的藥方。


    周尚書家的兒子咳疾經年,一入冬症狀加重,請她去看診。


    正是過敏性哮喘,哮喘最大的危險便是支氣管痙攣引起窒息,若救治不及時,可危及性命,便給他開了平喘解痙的藥材,灌在香囊裏隨身帶著,發作時救急用上一用。


    為此,周尚書多次到太醫署致謝,一來二去,薛禦醫的名聲就叫響了,二品以上的大員從前都是請吳院使去診病,如今紛紛投向了薛妙的陣營。


    如此一來,倒是將她忙的團團轉,徹查徐憐的事情,便被一再擱置,脫不開身來。


    正寫著,就有小太監進來傳話,拿了本舊黃布包裹的東西送來,“這是有人送給薛大人的物件。”


    拿過來,解開略帶藥香的布包,露出一冊泛黃卻邊角整齊的書籍來。


    薛妙妙的眼眸卻徒然亮了起來,這竟是失傳已久的《難經》拓本,連忙翻開來看,卻看得放不下手。


    上麵有大量的臨床紀實病例,很多理念更是和自己所學的西醫相輔相成。


    直到送書的小太監道了聲奴才退下,薛妙妙這才想起來問,“這書是誰送的?”


    “是寧安宮的人送來的。”


    寧安宮?好陌生的名字,自己入宮許久,三宮六院已是了熟於心,卻不曾聽聞過這裏。


    見他麵容疑惑,小太監便好心解釋了一句,“寧安宮遠在北麵,和內庭並不連著,鮮少走動,薛大人不知也不奇怪,寧安宮上下加起來也沒幾個人手,住著的是文太妃。”


    文太妃?薛妙妙更是從沒聽肅帝提起過,就連宮宴上,見過淑太妃、賢太妃,就是從未邀請過文太妃。


    而且對自己似乎很了解。


    收起《難經》,不多時,又有宮人急匆匆進來傳話,此時千玨和吳院使也從各宮請脈回來,都聚在太醫署裏。


    宮人四下看了看,直奔薛妙妙而來,喘著粗氣兒,“出事了,還請薛大人往靶場走一趟。”


    吳院使看過來,繼續坐下來看書,但明顯能看出心情不會太好。


    “何事且說清楚,我也好準備一下。”


    “是…是趙侍郎被射傷了,手臂血流不止!”


    趙棣?他的確最近一直在練習射箭,仿佛是為了博得郡主的芳心。


    吳院使插了一句,“趙侍郎一介文官,怎地去靶場比試了?”


    宮人也是跟著道,“吳大人說的是,而且他和蘭滄王比試,這才傷的。”


    一聽蘭滄王的名號,吳院使和千玨對視一眼,眼中之意分明是笑他不自量力。


    聽到牽扯了陸蘅在內,薛妙妙更是憂心忡忡,迅速收拾好醫藥箱,拿上急救止血藥品和紗布器械,這就往靶場上去。


    趙侍郎受傷,但場上的比試依然照常舉行,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但見一旁的閣殿中,趙棣臉色慘白地靠在軟榻上,曾經受過傷的左臂上,血流模糊,正紮著一截布條止血。


    眾人見薛妙妙到了,一個個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無憂郡主更是上前來,焦急地等著她治傷。


    “小傷,不必勞煩薛大人來一趟,上些藥膏便好了。”趙棣咬緊牙,嘴上還在逞強。


    一身瀟灑利落的騎服染上了斑斑血跡,薛妙妙沒有理會他,隻是冷聲吩咐,“別說話,放鬆,保持體位不要動。”


    然後快速解開了紮著的一截布條,無憂郡主連忙道,“別取下來,血流的厲害!”


    抬眼看了她一眼,薛妙妙手上不停,“過長時間紮緊近心端血管,重則會導致肢端缺血壞死,引發一係列嚴重的反應。還有,請閑雜人等先回避一下,讓病人保持安定。”


    趙棣看了一眼無憂郡主,強笑道,“還沒分出勝負呢,郡主先去場中等著吧。”


    遣散了所有人,薛妙妙一麵拿止血藥給他敷上,一麵已經開始消毒,打開藥箱,排上整齊的器械。


    “有傷在身還要逞強,”她哼了一聲。


    趙棣卻是滿腦子回蕩著方才靶場上的情形。


    不知為何,看到蘭滄王高高在上收放自如的樣子,他就一股悶氣憋在胸口,忍不住上前挑釁。


    他一麵忍不住對他的非議,暗指他一介武夫,憑勇而勝。


    最後卻被蘭滄王一句,“本王看兵法時,趙侍郎還未出生。”激起了怒意,結果可想而知。


    趙棣根本不是陸蘅的對手,一個回合之下,就傷了手臂。


    剛套上手套,門外卻有人通報,說是蘭滄王前來。


    趙棣猛地一掙紮,“他來作甚,還嫌看我笑話不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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