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那高舊暗紅的宮牆外頭,忽而略過數點昏鴉,將原本就陰沉壓頂的天幕,襯得愈發荒蕪。


    兩名粉衣宮女提了宮燈匆匆往那慈寧宮走去,竊語道,“大皇子真真可憐,才過了周歲兒生辰,便沒了母妃,雖是暫由太後撫養,可到底是不同的了。”


    “近日宮裏頭可見不能太平,總和那蓉妃娘娘有關了…”另一宮女說罷便噤了聲兒,四下瞧了,不敢多言。


    “蓉妃昨兒晚便去了,今晨還是黃公公去冷宮送飯時發現的…據傳說,是蓉妃那心腹婢女眉珠偷偷帶去了□□,摻到酒裏喝了!而後眉珠遂也自縊殉主,當真慘烈。”


    “晌午我在太後寢宮得見了陛下一麵兒,瞧他隻一盅接一盅地吃茶,幾個時辰下來,竟是連一句話也沒有的。”高挑宮婢惋惜道。


    “想來陛下仍是對那蓉妃舊愛難舍,並不曾下旨定罪,她怎地就先去了,著實可歎。”


    “上月裏宮中才傳出,說陛下就要立蓉妃為後了,不曾想短短數日光景就…”


    兩人正說著,便見一襲深藍色暗紋宦官服的總管太監打後頭疾步走來,身後跟了一眾侍者並宮女兒,皆是形色匆忙,黃培安那油滑的嗓音當頭斥責下來,道,“兩個沒眼見兒的東西,都甚麽時候了,仍在這裏磨嘴皮子,嫣華宮又出了事,速去慈寧宮通報罷!”


    兩名粉衣宮女忙地深鞠了禮,噤了聲兒,一溜小跑著散了。


    “多事之秋,你們皆要多用些心思,仔細看好自家頭頂上的那顆腦袋!”黃培安說罷,也是麵露難色,拿袖襟拭了汗,一刻也不敢耽擱,朝坤元殿方向去了。


    暮色四合,嫣華宮苑內,漢白玉麵兒的地板上,蜷縮著一團雪白的身影兒,那少女整個身子幾乎要伏在地上。


    雖是立了滿院子宮女侍者,卻連一根銀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清楚,隻聞得此起彼伏的喘氣聲兒。


    人群正北麵,一駕百鳥朝鳳雲翳步輦坐落於大殿中央,攆上是名宮裝女子,著了絹綾銀紋束胸百褶廣袖裙,以一件雪蓮蟬翼鬥篷為外披,高高綰起的夢遊仙髻上,錯落地斜插了三支同款式的玲瓏點翠紫玉步搖,整個人若雲霞般明燦奪目。


    豆大的汗珠子從那近身侍候的小太監額頭上落下,他卻不敢動手抹去,隻將腰脊深深躬下,道,“宜妃娘娘,您看如何處置?”


    宜妃這才將眼皮掀了起來,丹鳳眼細長,眸如點星,眼角眉梢盡是柔滑與傲氣,手裏頭撚著一雙紫金玄鐵瓔珞,徐徐開口,“下跪何人,可是查清楚了?”


    “回娘娘的話,此女乃是趙婕妤的姨家表妹,四日前進宮探親。”


    宜妃頓了頓,換了姿勢,斜倚在軟靠上,勾起唇角一笑,道,“蓉妃姐姐才去了,便有人敢偷了她的遺物,又擅闖嫣華宮,著實是大不敬之罪!她既是如此掛念姐姐,不如陪著去罷,九泉之下也好做個伴。”


    那縮在地上的少女聞言渾身巨震,猛地抬頭,向前跪爬了數步,央哭道,“臣女並非有意冒犯蓉妃娘娘,隻因偶然在外頭拾了一隻瓔珞,又見嫣華宮門大開,那內檻裏正巧也落了一隻同樣的,一時鬼迷了心竅,才誤闖了宮闈,求娘娘網開一麵,放臣女一條生路罷…”


    宜妃仍是淡淡地笑著,纖指勾了勾,便又有兩名太監上前,“本宮見這女子生的標致,若是杖斃了,實是不忍,索性就撿個輕巧的法子罷。”


    那小嶽子一聽就會了意,朝那少女瞟了一眼,隻見她滿麵灰土,仍是遮不住原本的美貌,可惜了這麽個美人胚子。


    他眼珠子一轉,哈腰道,“娘娘心慈,見不得血腥氣,據奴才所知,宮中久不用那芙蓉半麵,不如就賜給她把罷。”


    宜妃手下停住,點頭讚道,“很好,即刻便辦,本宮事務繁忙,一會子還要到坤元殿侍奉陛下了。”


    此種刑罰,為宮闈十大酷刑之一,行刑人以兩寸厚的樟木板大力掌摑犯人右半臉頰,以致頭顱重創,口麵損毀,直至氣血瘀滯而亡。


    此刑因著情狀慘烈,半麵臉上無一處好皮肉,似那盛開極致的芙蓉花,是以得名若此。


    幾名行刑太監當下便將白衣少女摁在地上,那女子掙紮不依,哭聲淒厲,宜妃的近身嬤嬤莫言便取了半尺素紗,堵了她的口。


    女子畢竟力氣單薄,隻掙了數十下,便再沒了動靜,整個嫣華宮寂靜無聲,隻餘那記記響亮的巴掌聲,節律地回蕩在這九重宮闕之上。


    良久,白衣少女已經挨了三十大掌,原本柔嫩的小臉兒紅腫不堪,唇角淤青,殷紅的血順著嘴角不住地淌,染了一地的紅。


    宜妃見她已將咽氣,便不耐煩地拂了眉心,道,“你們好生辦著,若是處理不當,就不必再回來了,本宮先行一步。”


    正值此時,忽而響起黃培安宣旨之聲,宜妃遂心下一緊,隻得下攆接旨。


    這一道皇命,正是赦免了此女罪責,以蓉妃仙去之由,隻小懲大誡,不準處以極刑。


    宜妃聽罷,恨地銀牙緊咬,皇上自蓉妃入了冷宮,表麵上雖無甚異常,可她卻瞧得出,皇上仍對那蓉妃情思難解,如此大罪隻削去了位分,並不曾下旨定罪。


    自她入東宮那一日起,蓉妃處處占盡了先機,集萬千嬌寵於一身,這麽多年來,她忍得不甘,屈身侍奉,將她若姐姐一般相待,從未有過半點忤逆,就連陛下亦是時常讚她忠耿。


    為得便是這麽一天,數年的謀算終究沒有白費。


    此次,若不是她趁亂先一步下手,隻怕有朝一日,那蓉妃定會風光複位,自家便永無出頭之日了。


    可如今蓉妃一死,皇上竟不召見任何妃嬪,隻一味待在慈寧宮裏,現下又為了個不相幹的女子,如此開恩恕罪,一切的一切,不過皆是因那蓉妃而起!


    宜妃將羅袖攥做一團,卻不可發作,遂斥責道,“姐姐素來心善,你們卻這樣大膽,還不住手,教趙婕妤宮裏的下人來接她回去。”


    小嶽子撿起地上的瓔珞,細氣兒問,“娘娘,此物如何處置?”


    “毀了它,撿個幹淨的地兒,燒給蓉妃姐姐罷!”宜妃鳳目高挑,拂袖而去。


    她心下怒意難平,麵兒上卻是一副傷心之態,蓉妃那賤人真真是個禍害,皇上對她當真情深至此,便是死了也不能教他淡忘。


    若論出身品貌,自家哪一處及不過她?不過是晚了一步,卻事事都輸給她。


    念及此處,宜妃的唇角劃出一抹冷笑。


    蓉妃她再得寵又如何?也不過是個死人罷了。一個死人又豈配和她一爭高下!


    唐相已死,放眼朝中,隻有她沈氏一門,風頭最勁。蓉妃生前的所有榮華恩寵,終有一日,會盡數落入她沈菁華手中。


    嫣華宮內,幾名粗使宮女將地上的少女抬回了芳明殿中。


    她除卻僅餘的一絲微弱氣息,便如同死人一般,毫無生機。


    那小宮女不忍心再看,隻歎後宮無常,最是紅顏薄命。


    斑駁的宮牆外頭,殘陽如血,落照在殿群屋簷的最高處,正是那嫣華宮的折翹琉璃頂。


    曾幾何時,那是六宮之中最富盛名的寢殿,恩寵羨煞多少妃嬪。而現下,卻在翻滾的暮霞中,格外淒涼蕭索,不多時,便隨著日頭西斜,一同隱進夜色裏去了。


    伴君如伴虎,最是無情帝王家,不過是一夕之間兒,便已滄海桑田。


    依稀有暗淡的月光從窗欞外斜照下來,映出那雕花紫檀木軟榻裏沉沉昏睡的女子來。


    唐婉若在夢裏頭掙紮了幾番,奈何卻沒有一絲兒氣力,隻覺得右半張臉頰火辣辣地痛。


    冷夜殘燭,唯螢火寂寂。


    她被囚在這陰森頹敗的冷宮裏,已是整整三十七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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