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從燈罩裏透出來,將屋子染上一層黃暈,濃鬱而溫馨。


    蘇錚麵朝下趴在床上,兩隻手縮在下巴處,微微縮著肩脖,好似一隻小鬆鼠睡得正沉。


    蓬鬆輕盈的純白狐狸毛毯蓋到她肩膀,因為背上剛上過藥,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綢衣,就怕衣料蹭到傷口。好在屋裏燃著炭,溫暖如浸入了旭陽,不用擔心著涼。


    炭籠中燃著的炭是鬆木炭,由浸過香料的頂級鬆木製成,乃炭中貴品,供不應求,富貴人家才舍得用來繪畫和化妝,此時卻如廉價石炭一般拿來燃燒,默默地閃爍著紅光,發出細碎的燃燒聲響。


    顏獨步反手合上門,悄步至床邊坐下,望著蘇錚的睡顏麵部逐漸柔和下來。


    她的後領有些鬆,露出一小片肌膚,有開裂泛白的小傷口,也有早已愈合但凹凸扭曲的疤痕,單是看著這點,就知道當時碎瓷片割了多深。


    他伸出手指,略帶遲疑地落在她後頸細膩微涼的肌膚上,在傷口邊緣徘徊。


    一定很疼。


    他無論如何也料不到,隻是分離稍許幾日,她就能將自己折騰成這樣,早知如此,索性就該自私一點將她綁在身邊。


    他想起柯姨說的話:“……外傷都不是大事,最棘手的是蘇姑娘的心疾……不錯,正是心疾,屬下取了蘇姑娘的脈,又觀她唇色指甲隱隱發紫,雖不能完全肯定,但又七成把握蘇姑娘正是患了心疾。”


    顏獨步映著燭火的瞳仁微微一閃,心疾?怎麽可能,她一向健康明朗,重活粗活都做,上躥下跳的事也不是沒幹過,體力遠遠憂勝於普通女子,怎麽看都不像是會得心疾的人。


    “……以屬下猜測。蘇姑娘的心疾是近期才初次發作,當時應該是受了極大的刺激,或者憤怒或者悲喜,一時心氣順不下來,而且蘇姑娘隻怕用過一段時間軟骨散力的藥物。蘇姑娘體質異常。與那些藥物相衝,這也是導致身體驟弱引發出心疾的主要原因。”


    受了極大的刺激……


    見她隻身一人,他隱隱有了猜測。派部下調查,還沒出發就在附近抓到形跡可疑的一夥人。惡貫滿盈凶狠殘忍名頭響當當的道上團夥啊,隻要想到蘇錚被那些人逼著逃了一個多月,不知發生過多少凶險,他心裏就邪火直竄。


    那些人他還沒處置,要聽蘇錚的意見,至於幕後的人,他絕對不會放過。


    蘇錚平穩的呼吸忽然有些紊亂,急促地喘息起來。轉了轉脖子,蠕動著似乎想翻個身,顏獨步趕忙將她半扶起,大手托著她的後腦勺:“別躺,等再過一會兒藥膏幹了才能躺下,可是哪裏不舒服?”


    蘇錚惺忪地眨了眨眼。小狗般哀弱的眼神、憔悴的臉色和因為不適而輕蹙的眉宇,都叫顏獨步大為震動,半晌她似乎才理解他的話,微微喘著氣聲音低啞:“想喝水。”


    “好,你別動。等著。”顏獨步將她的腦袋固定在臂彎處,手臂環過她的左肩,扶在肋下,盡量避開有傷的地方,讓她能躺得更舒服,右手一招,桌上的水壺穩穩落入手中,壺口湊到蘇錚嘴邊。


    蘇錚又眨了眨眼,情不自禁地歎服:“好厲害。”隔空取物什麽的,簡直不可思議。


    喝了水她氣順了一些,但因為藥物作用腦袋裏仍舊有些混沌,遠沒了平日的靈活清晰,她迷迷糊糊地望著顏獨步,直到將他看得都有些不自在,才驀地冒出一句:“我見過你的。”


    顏獨步微駭,不動聲色地瞧了瞧她的臉色,又摸摸她的額頭,似乎不像是神誌恍惚胡言亂語,便小心地問:“為何忽然這麽說?”


    蘇錚扭頭躲開他的手,憨然一笑:“在很早以前啊,你,嗯,看著隻有十六七歲的時候,騎在馬上,我見過你的。”她伸手捧著他的臉轉了轉,左右一番端詳,咕噥道,“好像和現在長得不大一樣,那時候你要漂亮多了,我都轉不開眼,好想上前摸摸你,可你都不笑,嚇死人了……”


    少年時期雌雄莫辯的風姿,美麗得驚心動魄,她隻以為是天仙下世,又是垂涎欲滴又是敬畏非常。不過,現在成熟了更添魅力風致,好像,更好看了。


    蘇錚模模糊糊地想。


    顏獨步被她的小動作弄得有些發怔,不由發笑:“你是做到什麽夢了?盡說胡話。”


    “不是夢啊不是夢。”蘇錚喃喃地,眼中的光趨於渙散,“我還看到自己了,小小一隻,在大街上奔跑,你就喊我小心,我一轉頭你卻不見了。那晚的月亮好圓好圓,可我覺得害怕,黑乎乎的巷子裏衝出幾個黑乎乎的人來,我想喊叫來著……不對不對,我和你哪有差那麽多歲,該再大一些才是……”


    顏獨步正聽著,忽然臂上一沉,隻見她歪著頭睡著了,一頭青絲散落在他的手臂和掌心,有些還鑽進她的衣領裏,平添一份慵懶嫵媚。


    他喉口微緊,細細將發絲全撥出來,柔貼地打理整齊,又將她的領子攏緊,拉高毛毯,便就這樣托著她不動。他眉間凝著深思,回味著她如囈語般的那些話,又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漸漸地,目中顯出幾分驚異。


    蘇錚被勒令著養了數日,整日隻能在港口外圍顏獨步的私人宅子裏觀花賞月,日子實在無聊,又兼日日喝藥吃粥,嘴巴也淡出水來,實在熬不住骨頭都快生鏽的時候,顏獨步在港口一帶的事也快辦完了。


    這日,顏獨步難得清閑,陪著她在園子裏散步,她受寵若驚心速微快,扭頭望著枝頭冒出的新葉芽兒作興致勃勃狀,不防顏獨步忽然出聲:“那些人我已經抓住了,你想怎麽處置?”


    蘇錚一時轉不回彎來:“什麽人?”


    “追殺你的那些,一共是十三人,領頭的名為王通,是阮南一帶的混混,表麵上是和富商勾結收取些保護費和攤位租金,暗地裏卻做謀財害命的勾當,因藏得深又有人護著,多年來未被繩之以法。這次他們是受了阮南趙府的雇傭一路追蹤你北上。”


    蘇錚瞪著他不知如何言語:“你,你查了我的事?”


    “嗯,派去阮南的人這兩日便會回來,屆時背後有何陰謀都一目了然。”


    “你怎麽可以擅自調查我?”蘇錚卻完全輕鬆不起來,好像被踩到尾巴的貓,“那是我的隱私啊好不好,你知不知道隱私權!”


    顏獨步怔住了。


    蘇錚也怔住了,哎呀呀,她好像吼了他,遠處僅有的幾個仆人詫異地望過來,她懊惱地低下頭:“我不是故意的,隻是,隻是有什麽事的話,你直接問我不就行了,何必浪費那個人力物力財力?”


    顏獨步倒沒有生氣,他甚至有些新奇蘇錚頭一回跟他大小聲,隻是略一沉吟:“問你你就會回答?”


    “當然了。”


    “那好,我問你,你為什麽會獨自來到這裏,阮南發生了什麽事?”


    蘇錚沒聽出他語氣裏的關切,全副心神都放在苦惱上,果然是這個問題,她實在不想回答,覺得太丟臉了,隻好避重就輕地道:“我那對弟妹和我沒有血緣關係,他們是阮南林府的人,被認了回去,我們中途鬧了點小矛盾,然後我就一個人離開了。”


    小矛盾?什麽樣的“小”矛盾可以弄得如此不可收拾?


    顏獨步也沒戳穿她,又道:“王通招供說趙府是要從你身上拿回一本很重要的賬本。”


    蘇錚愕然:“什麽賬本?”


    顏獨步無奈地望著她。


    她垂下頭:“好吧,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可是……”可是也不要查得一清二楚啊,糊塗一點有什麽關係,反正跟那些人也不會再往來了,但陳芝麻爛穀子翻出來實在很沒有麵子哎。


    顏獨步仿佛明白她在想什麽,他道:“其實調查,也是為了證實我的一個懷疑。”


    “什麽懷疑?”


    “你還記不記得頭天夜裏,你對我說了什麽?”


    頭天夜裏?她不是吃了柯姨送來的藥,沒多久就睡死了直到第二日正午才醒轉嗎?


    “我說了什麽?”


    “你說,你以前見過我。”顏獨步就將那時她說的話大致複述了一遍。


    他一邊說一邊注意蘇錚的神色,見她迅速地變了臉色,那不是訝異驚奇,而是,一種深深的恐慌。


    顏獨步停下來,怎麽會恐慌?仿佛害怕的事活生生地變成了事實,她雙手攥緊隻差要跳起來。


    在顏獨步暗暗憂慮的時候,蘇錚的心也涼了一截。隨著顏獨步平靜的語調,那夜的場景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來,她記起自己在睡夢中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又長又寬闊整齊的街道,有好多打扮得富麗堂皇的馬車和人,一個接一個地似乎要去赴什麽宴會,大家說說笑笑,她卻一個人掉了隊。隱約記得要去做什麽,但她一點都記不起來,隻知道自己走啊走,迷了路,天上圓圓的月亮灑下明亮的清輝,看在眼裏卻十分慘寂陰冷,她咬著嘴唇暗暗有些心慌,忽聽到身後響起噠噠的馬蹄聲,一個清冽如同高山冰雪的聲音問道:“你在做什麽?”


    ps:


    補昨天的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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