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一周之後,路明抱著一堆待處理的文件去楚家找楚行的時候,正好碰上他在給罌粟穿鞋子。


    罌粟神色懨懨地坐在床沿,長長的睫毛垂著,在白皙的肌膚上遮出一片陰影。像是低頭在看著楚行,又像是根本沒在看,平板的臉上空洞,沒有表情。


    路明看她這個樣子,就想起前些天在宴會上見到她的場景。那時罌粟雖然死氣沉沉,至少還會走路會擰眉會不耐煩,現在卻像是被抽走了靈魂一般,看不出一絲人氣。


    這些年他身為旁觀者,看著罌粟的長相愈發穠豔,臉上的戾色卻也越來越重,一直到了令人心驚不敢直視的程度。當時他還在曾暗中頭痛地祈禱過,願有一天上天慈悲,讓罌粟能忽然變一變人性,安生一些。


    那時他沒想過,竟真的會有這麽一天。


    阿涼一夜之間被逼瘋的時候,路明也曾去看過一眼,並不覺得有什麽,甚至心裏還微微有厭煩。畢竟在楚家,這種表麵風平浪靜,底下荊棘叢生的事,發生得實在太多。十多年下來,他早就什麽都看慣。死幾個人都不算是大事,就更不要提僅是被逼瘋。


    然而今天看到罌粟成了這樣,路明竟覺得微微有些心酸。


    似乎罌粟這個人,天生就該是眼高於,驕縱又機敏的。長著秀麗麵孔,揣著涼薄心腸,才是她的本真。如今的癡傻與愚鈍配在她臉上,怎麽看,都不願讓人相信是真的。


    楚行半跪在房間中的羊毛地毯上,把罌粟腳心擱在他的膝蓋上麵。一隻手握住她腳踝,把襪子一套上去。罌粟往後微微一縮,腳趾蜷起來,不肯配合。他抬起頭看她一眼,而後屈起手指,在她腳背上輕輕一刮,又柔聲哄了幾句話,過了一會兒,罌粟慢慢安靜下來,同意他的動作。


    路明這幾天每天過來,除了第一天看到的時候吃驚了一瞬,到現在已經麵色十分平靜,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自從罌粟變成現在這樣,楚行就沒有再去過書房,更不曾離開過楚家。路明手頭積壓了一堆文件等著他處理,每次他都是被下麵的人催得心急火燎,覺得不能再忍了才跑來這裏,然而一見到裏麵的情景,再焦心的話都咽了回去。


    楚行等把罌粟的鞋子都套上去,把她的腳輕放在腳凳上,才頭也不回地問:“有什麽事?”


    “T城的莫先生今天來C城,之前約好了他跟您的會麵時間是下午兩……”


    楚行把罌粟的頭發撥到耳後,一邊心不在焉道:“你替我去。”


    “……”路明躊躇了一下,還是,“少爺,莫先生從T城坐了兩個時航班專程過來,跟您會麵是最主要目的。更何況明年春天我們在T城那兩個重想開發的地皮現在都捏在他手裏……總之,總之您還是去一趟為好啊!”


    楚行微微一皺眉,路明加緊遊道:“罌粟姐在這裏有管家跟傭人照看,您離開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什麽問題的!再誰敢在您起居的地方上輕舉妄動?莫先生那邊是緊要,再長也不過就是兩個多時時間,罌粟姐肯定不會有事,您還是去見一見莫先生才好啊!”


    路明見楚行態度有所鬆動,趕緊把大衣從一旁的椅背上取了下來,畢恭畢敬地雙手捧到他身邊。楚行看他一眼,過了一會兒,還是接了過去。


    他穿衣服的時候,罌粟緩緩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她的眼睛一向黑白分明,又像是含著一濕潤潤的水意,這樣仰臉看人的時候,便很有些無辜可憐的意味。楚行穿好衣服,低下眼,便看到這樣的眼神,動作又停頓了一下。


    路明在一旁看見,有一瞬間不知為何莫名產生出一種自己在活生生棒打鴛鴦的荒誕感覺。一麵又狠下心來催促:“少爺!少爺!再不走時間就晚了!剛才下麵人就給我打來電話,莫先生已經出了機場,現在正在往會館走的路上了!見麵就隻有兩個時啊少爺!而且少爺您回來的時候正好路過得宜坊,還能順便給罌粟姐買幾塊糕回來!罌粟姐不是最喜歡吃那家店的蝴蝶酥!早去早回啊少爺!所以現在咱快走行嗎!”


    楚行恍若未聞,在罌粟麵前緩緩蹲下^身去。


    他得低沉緩慢,一字一句,好讓她能聽進去:“我去一下就回來,好不好?”


    罌粟眼珠稍稍動了一下,抿著嘴唇不開口。楚行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裏勾了一下,看著她,又:“個頭,或者搖個頭,給我看,好不好?”


    罌粟看著他,遲遲都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像是有些疲憊,緩緩閉上眼,不再理會他。


    楚行維持著姿勢,又等了一會兒。見罌粟像是已經坐著睡過去,才閉了一下眼,終於放棄。


    他把她心抱到床中央,掖好被角,緩緩直起身,默不作聲走了出去。


    路明一句話不敢多,屏著呼吸跟了出去。


    兩人在路上的時候,路明本來積攢了一堆文件想在這空當裏谘詢他,看到自家上司沉著臉一言不發的模樣,又把問題全都憋回了肚子裏。過了一會兒,楚行突然冷不丁開口:“你覺得她什麽時候才會醒過來?”


    “……”路明覷著他的臉色,心,“罌粟姐有吉相,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楚行看他一眼,薄薄的嘴唇嘲諷彎起來,笑了一聲:“何必連你自己都不信的話?”


    路明噤聲不語。過了一會兒,聽到楚行撐著額角,像是自言自語一般,有些疲倦地開口:“之前罌粟行事任性狠辣,又經驗不足,這樣下去務必吃到大虧,我總想要扭過來。現在她倒是真的乖巧無知,任人擺布,為什麽我又覺得,情況沒有變好一丁兒,隻有更壞。”


    罌粟當年初來楚家,雖也機敏嬌憨,卻畢竟幼,還是一副心翼翼的裹足模樣。楚行現在都還記得,在最初的最初,他一眼挑中她,放下茶盞走到她麵前,微微彎下腰打量,罌粟揚起臉,跟他對視的時候,那一雙帶著一膽怯,又烏黑濕潤的眼睛。


    讓楚行不知為何,當場便聯想到捧在手心裏的白兔子。有些嬌氣,亦帶著的乖巧,又活潑潑地討人喜歡。


    他把她拎在身邊,照著最好的標版,請了最好的老師,認真仔細地教她。一心想讓她嬌氣美麗地長大。她卻不肯照辦。開始不過是背地裏做些壞事,絆一絆離枝,整一整路明,見他仿佛不知,便自以為隱瞞得很好,愈發膽大,肆意妄然。


    他其實全都看在眼裏。隻是不。攢到有一天覺得火候差不多,才把她叫到跟前。把她的破綻與證據擺出來,一一數落。


    然而話未到一半,便看到罌粟臉色蒼白,在他麵前慢慢半蹲下去,兩隻手怯怯扒住他膝頭,仰臉望著他的時候,眼睛裏滿滿是無聲的懇求。


    楚行本是存了心要給她教訓看,然而碰到這樣的眼神,那一瞬間竟莫名有些失神。


    他長她十年,早已是情緒內斂深沉,心腸涼薄堅硬的年歲。自執掌楚家,更是規矩方圓,賞罰分明。從不曾想過會在一個姑娘討巧的眼神底下,莫名心軟。更不曾想過,會在以後歲月裏,一次次忍不住,超出底線地縱容。


    曾有一次商逸前來,看到他們相處,臨走時笑他:“看你把那個丫頭已經嬌慣成了什麽樣子!”


    他卻不以為然。自覺不過是一額外的縱容,遠遠還不到嬌慣的界限。卻在不知不覺中,罌粟早已經眼高於,肆意任性。


    他都沒有察覺出自己的退讓,就已經退讓了無數步。曾有一段時間,罌粟甚至連他都不怕,膽敢趁著他不在時,偷偷摸開他的電腦玩遊戲。被他回來發現後,竟還振振有詞:“反正你都出門了呀,電腦又沒有人在用。我用一下怎麽啦?你電腦裏的東西我一個沒碰,不信你來查。”


    她那副信誓旦旦的狡辯模樣,讓他簡直覺得生氣又好笑。問她:“你自己的怎麽不用?”


    結果她還能辣氣壯地擺出一副委屈:“你的更好用呀。你給我的那是什麽破電腦!那麽慢!網絡還連不上!”


    明明幾個月前他給她買的新電腦已經是當時最好的配置。然而楚行也不多,第二天又叫人給她重新買了台比他書房裏那台配置更好的電腦。結果過了幾天,又見她在書房裏偷偷開他的電腦。見他進來,肩膀驚嚇一抖,但很快就先發製人地狡辯道:“你進來怎麽不敲門!還有,你居然設了新的開機密碼!這不公平!”


    他一下子就被氣笑,敲了一下她的頭,繃著臉道:“你叫誰敲門?你再給我一遍試試?”


    他從那時起,便漸漸覺得不該再縱容下去。罌粟稍微行錯差池,便會遭他邊邊角角的敲打。起初她還會覺得奇怪而撞,等到後來發現撞除了招致懲罰外沒有其餘用處,便漸漸沉默下去。


    再到後來,她便沒了那些動作。楚行起初還以為是真的有了效果,一直到他發覺,罌粟並非真正安守本分,隻不過是將事情做得更心隱蔽而已。


    到了後來,甚至傳出來離枝險些被她指使人悶死在桑拿房中的消息。


    他用了更嚴厲的手段壓製她,也隻不過是令她一時安分而已。下一次的報複會更激烈,如此循環,一直到連他都不能幫忙完全掩蓋的程度。


    作者有話要:咩,更新~


    明天返校。開學日忙碌,不一定能寫完。爭取晚八更新。如果不能更新,那就是明晚不更後天更新的節奏了。


    請保佑俺能把存稿箱給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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