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六章——異樣


    夜的仆從全都用麵巾蒙著麵,原本師清漪其實難以認出誰是誰。


    在宋朝熙寧那些年間裏,夜的仆從們更像是一種沒有自我的符號,她們無悲無喜,無嗔無怒,毫無感情,即使師清漪一家很想去了解她們,卻也沒有這個機會。


    她們隻會在夜有命令的時候聽令行事,平常要麽不出現,要麽就如同人偶似的站在夜的身後。倘若去與她們說話,她們也並不會多說什麽,最多是討個無趣。


    於是就算師清漪近年來每一年都會到夜的山林裏住上一段時間,她們一家還是難以分辨那些仆從的區別。


    但今天下午的時候,師清漪和長生在地榻房裏聊天,長生與她詳細說了自己在夢場裏的所見所聞,其中就包括九妹。


    長生講述的時候還很興奮,說她這次有了新的發現。


    夜有一個仆從,和別人並不一樣,竟然會想著給自己取名字。雖然並不是什麽正式的名字,隻是以仆從之間的年紀排行,將自己命名為九,但這已經很難得了。


    師清漪聞言也很驚訝,問以前怎麽沒發現她,難道是因為待在夜的身邊並不久麽。


    長生回道,九妹一直都是跟在夜的身邊,隻是她們在山林中住的那些年裏,九妹和別的仆從並沒有任何區別。在夢場對應的時間點往前推移,大概是四個月之前,九妹才開始讓她的姐妹們喚她的名字。


    言下之意,九妹會有這種的改變,可能是因為遇到了什麽事,又或者是自發地在情感方麵有了一個類似萌芽的變化。


    長生其實也不知道九妹的真正模樣,但她可以憑借言行舉止,尤其是麵巾之上露出的那雙眼睛,看出到底誰是九妹。別的仆從的眼睛十分漠然,隻有九妹的眼睛能看出些許感情的流露。


    下山拜巢之前,夜的仆從在院子裏跪了一地,長生看到了九妹,還悄悄告訴了師清漪。


    現在師清漪瞧見那位在角落裏與別人起了爭執的女人,認出她是九妹,也不是因為九妹的長相。這個時候九妹並沒有回頭,看不見臉,師清漪隻是憑借衣服和身材進行了判斷。


    九妹這次的衣衫,像是為了拜巢精心準備的。


    而在看到九妹的這一瞬,師清漪這才想起來,當年她們一家也見過這一幕,也同樣是在這個地點。


    當時她們也是看到了一個女子與人爭吵,依稀是這身衣服,隻是當時隔得遠,周遭圍聚的行人也多,等她們靠近的時候,爭吵的兩人已經散了,她們隻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背影。


    如今到了夢場裏,師清漪這才確認,當年九妹原來也是去過城裏拜巢的,與她們經曆了同一場盛會,但是彼此並沒有直接接觸過。


    當年夜並沒有與她們同行,而如果夜沒去,仆從又怎敢下山。


    九妹會出現在這裏,隻有一個緣由。


    當年她應該是在夜不知情的情況下,偷偷溜出來的。


    結合長生說的那些話,師清漪更深入地意識到,這個九妹的確是與眾不同,居然敢違逆夜的命令,擅自下山拜巢。


    長生對九妹十分好奇,立刻挽著司函的手臂,道:「姑姑,那裏怎地了,我們也過去瞧瞧。」


    反正師清漪和洛神肯定依她,她隻要哄好姑姑即可。


    長生開口,夜並沒有說什麽,似乎是默認了。


    司函厭惡吵鬧,尤其是凡俗之間的吵鬧,她習慣了高高在上地往下俯瞰,原本對於尋常的凡人是有一種不屑的。隻不過隨著和師清漪她們生活了許久以後,身上這才有了幾分人間味道,再加上長生央她,她哪裏舍得不同意,就跟著長生往爭吵處走。


    五個人隔著行人聚集的人牆,往裏看去


    。


    九妹背對著她們,能看到她腦後有麵巾的束帶,她還是蒙著麵,無法辨認她的具體模樣。


    她向麵前的男子伸出手來,冷漠地道:「賠。」


    九妹攤開的手掌裏放著什麽東西,師清漪特地往旁邊走了些,這才看清楚九妹手中居然也有一個她們剛才買下的同款機括玩意,「嘎嘎嘎」。


    那個攤主生意很差,沒想到在她們之前,九妹也買了一個。


    男子陰陽怪氣道:「老子憑什麽賠?再說,就這破爛玩意,送老子都不要,還想著要老子賠?」


    九妹想必對「嘎嘎嘎」很感興趣,要不然也不會在逛街時買下,現在自己的小玩意被別人弄壞了,她繼續上前理論:「給我賠。」


    男子嗤笑道:「你說什麽,老子可聽不見!」


    九妹似乎並不知道他在挑釁,夜的仆從的思維習慣更偏向於一根筋,轉不過彎,她以為是自己聲音不夠響亮,對方才說聽不見,又提高了些聲音,道:「給我賠。現下我大聲了些。」


    男子笑得前俯後仰:「你是蠢的麽?」


    九妹十分執拗,再度道:「你踩壞了「嘎嘎嘎」,賠。」


    「什麽「嘎嘎嘎」,你這娘們可是有病!」男子一甩衣袖,嫌惡道。


    也許是被九妹徹底激怒了,那男子又道:「你讓老子賠,老子還未曾讓你賠呢。你他娘的方才是找死麽,沒瞧見此處有人,不長眼麽,還朝我撞過來,你若不過來,我又怎會將你手中這破爛碰掉!」


    「你他娘的……」九妹歪了下頭,疑惑道:「這四個字是何意?」


    男子頓時有些懵住。


    之後他快要笑出了眼淚,道:「果然是個蠢的,連罵人都聽不懂!老子是在罵你!」


    「你為何一直說老子?」九妹又道。


    男子還是頭一回見到這種人,算是開了眼,道:「老子就是我!」


    罵人這件事,似乎讓九妹感覺到了新鮮,她學著男子的話,隻不過有幾分生硬和不習慣,像個剛牙牙學語的人,道:「你……他爹的,給老子……賠,是這樣說麽?」


    男子:「……」


    周圍看熱鬧的人盡數哄笑起來。


    洛神走到師清漪身畔,兩人一起默默地盯著九妹。


    夜眼中沒有任何光澤,幽暗深深的,也看著九妹。


    九妹也不知道眾人為什麽要笑,道:「不可以這般罵麽?為何隻罵你他娘的,不罵你他爹的,娘親辛辛苦苦生你養你,你隻是罵娘,卻不罵爹,豈不是很不公平。」


    男子:「……」


    眾人突然被噎了下,也笑不出來了。


    九妹道:「既能罵他娘的,自然也能罵他爹的,你家祖上親戚,親朋好友,都能挨個地罵一個遍。是罷?」


    男子:「……」


    九妹眼中似乎有了一絲暢快,是那種我想如何便如何,我想怎麽罵就怎麽罵的暢快。


    周圍的人都開始笑,但他們這回都看著那名被噎得說不出話的男子,那男子頓覺顏麵掃地,惱羞成怒之下,揮起一拳就向九妹打去。


    長生緊張地提醒道:「小心!」


    九妹輕鬆閃身避過,飛起一腳,直接踹向那名男子,現學現用道:「你他爹的給老子滾!」


    這一踹一罵,九妹像是將自己身上的束縛都宣泄了出來。


    原來能痛痛快快罵人,痛痛快快揍人,不用卑躬屈膝,低眉順眼,是一件多麽爽快的事。這麽爽快的事情,為什麽別的姐妹都無法感受到呢。


    像是渾身上下都通暢了。


    原來,她也是可以生氣的。


    她似乎


    也隱約理解了什麽叫生氣。


    這多麽好。


    她似有似無地有了個奇妙的感覺,自己不應該是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具,一個無人注意到的背景,而應該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


    凡人的感情原來是這麽的有趣,她想與之共情,感受那些喜怒哀樂,貪嗔癡狂,囂張跋扈。


    還有肆無忌憚。


    即使在她眼中,他們是那麽的渺小,汙穢。


    但這不影響她的好奇。


    踹完一腳,九妹還覺得不夠,她的腿腳收回來,但是身體卻有了一個慣性似的,往身後摸去。


    她以為自己的後腰掛了什麽類似武器的東西,要取下來,結果卻摸了空。


    九妹的身體定在那,似乎再度陷入了茫然。


    在現實世界裏,很多人在站立時,喜歡用手插著兜。突然有一天,他們穿了沒有口袋的褲子,也會下意識將手做出一個插口袋的動作,接著會因為沒有口袋,而導致動作落空。


    這些都是身體的記憶和反應。


    它們藏在記憶的最深處,因為日積月累的習慣,已經成為一種本能。即使腦子裏沒有這個想法,身體卻會下意識幫自己做出這種反應。


    連九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茫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這是怎麽了?


    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腰上分明沒有東西的。


    洛神的眸子微微眯了眯,越發仔細地打量著九妹。跟著她感覺到了什麽,立刻回頭看去,師清漪也跟著她一起回頭。


    一名蒙麵女子站在她們身後。


    這是夜的仆從,正在彎腰向夜行禮。


    師清漪五感敏銳,卻不知道這位仆從究竟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明明之前並沒有見到。不過夜買下了一個攤子的東西,囑咐說後麵會有人取,是指這位仆從麽?


    夜緩緩邁開腳步。


    身旁的行人似乎畏懼她身上無聲的壓製,下意識為她分開一條道。


    那名仆從跟在她身後。


    九妹察覺到了,慌忙側過臉,看見夜的這一刻,她的身子開始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夜沒有看她,而是瞥向地上的男子。


    她並沒有說任何話,沒有對那位仆從進行任何囑咐,但她就像是能和那名仆從溝通似的,那名仆從知道她的命令,又或者她完全掌控了那名仆從的所有腦海裏的思想,她不需要自己動手,自有仆從為她代勞。


    那名仆從走到男子身邊,單手將他舉了起來。


    男子在半空中手腳亂蹬,嚇得直喊饒命。


    夜隻是道:「賠。」


    男子看出她是幫手了,嚇得直叫:「我賠!我賠!快放我下來,我馬上賠!」


    夜沒有吭聲。


    那仆從卻鬆了手,將男子放下來,但是動作並不粗暴,那名男子得以正常站立。


    「姑娘,我……我不知在何處買,我可否賠錢?」男子滿頭冷汗。


    夜道:「可以。」


    男子慌忙取出他的錢袋,準備全部奉上,借錢消災。


    但那名仆從卻接過錢袋,隻是取出和那隻被損壞的「嘎嘎嘎」等值的部分,再把錢袋還給男子。那男子越發驚訝,但是不敢說什麽,慌忙跑了。


    夜這才瞥向九妹。


    九妹腿一軟,跪了下來,幾乎是像條狗似的跪行過來,她不敢抱著夜的腿腳,隻是手腳著地,匍匐在夜的腳下,瑟瑟發抖。


    「主人恕罪!」九妹不敢抬頭,渾身哆嗦:「主人恕罪!」.z.br>


    「你何罪。」夜道。


    九妹聲音幾乎已經控製不住了,道:「未經主人允許,擅自下山拜巢,請主人恕罪!」


    長生怔怔地看著地上狼狽的九妹。


    師清漪看了洛神一眼,握住了洛神的手,在她手心寫了三個字:「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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