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便是蘇洛飛往大洋彼岸的日子。


    這一天陰雨濛濛,應了送別的景。


    蘇洛的飛機在下午五點,因為是國際航班提前三小時就去機場辦理登記手續。


    因為天氣不好航班滯留,臨江國際機場顯得比平日更加擁擠,蘇洛的兩個大箱子都超重,也不知帶了多少東西,交完超重費托運了行李才能輕鬆些。


    當天安潯霍城裴釗黎曼曼全部到場送行。


    蘇夫人對女兒的兩個所謂好閨蜜是不待見的,當然有霍城和裴釗在場她不好多言,女兒都要走了也不便再擺臉色,蘇夫人全程端著富家太太不冷不熱的姿態。


    蘇老會長就沒有蘇夫人淡定了,從排隊開始就一直拉著蘇洛的手,叮囑來叮囑去。


    女兒年紀這麽大了還被爸爸這麽牽著小手絮絮叨叨怎麽都會有些別扭,好在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依依不舍的送別場麵,到也不顯得這頭多引人注目了。


    蘇洛也舍不得大家,今天一路上表現都很好,在蘇會長第三次提到書包裏給她裝了小蛋糕讓她上了飛機就拿出來吃的時候都耐心的點頭答應了。


    行李托運有司機幫忙,來送人的四小隻站在隊伍外,給蘇家一家三口留下最後的溫情時間。


    安潯回頭的時候看見霍城又在發呆,她歎了口氣,過去揚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怎麽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蘇洛都要走了你就這副態度啊,一點都不走心。”


    說著微微抱怨的話,說話之間安潯卻笑起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輕輕彎成兩彎漂亮的新月。


    她今天穿著深色長風衣高跟的靴子,長發束起來,明媚又清爽。


    霍城回神趕忙搖了搖頭說沒有,抬眼對上近處安潯的笑容,下意識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我沒心不在焉。”他小聲解釋。


    “哦?”安潯揚揚眉毛,“那你在做什麽,入定靜思?”


    她調侃一句,兩眼清亮。


    霍城接不上話,更加不好直視那雙似一眼就能看入他心底去的眸子,隻好將懷裏姑娘更緊的摟了摟,微微抿唇低下頭。


    旁邊裴釗看不下去了。


    “喂喂,那邊那兩個,注意點形象啊。我們今天是來送蘇小洛的,怎麽你們倆倒先抱上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今天要走的是你媳婦呢!”


    裴釗衝霍城眨眨眼,霍城偏頭不理他。


    輕輕環著自家男人的腰安潯抵在霍城胸膛笑起來,笑過輕哼:“就他管得寬,整個一管家婆!”


    話落安潯偏頭很自然的靠在霍城肩上,兩人看著當真是膩膩歪歪,沒見誰家來送人的這麽旁若無人摟摟抱抱的。


    現場氣氛好得不得了,弄得黎小曼曼都不太好意思往兩人那頭瞧,被裴釗笑著揉揉腦袋,一邊說著我們遠離那兩隻白癡情侶一邊帶去了旁邊。


    三日前的那晚其實他們出了一些問題。


    那晚之後安潯以為自己一定會睡不著,反複思索將會發生的事,結果事實上她卻根本是沾了枕頭就昏迷般睡了過去,連後來自己是怎麽被霍城抱去衛生間洗澡的都記不清了,當然也不可能再和霍城討論他情緒失常的原因。


    不過安潯覺得,即便她能在第一時間開誠布公的問了,估計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因為第二天早晨醒來之後霍城就完全變了個樣子,變得普普通通正常得不得了,顯然是想把這件事就這麽翻過去不再提。


    想著安潯又在心裏幽幽歎了口氣。


    她說過,她是最擅長騙人的,段位不知道有多高,僅僅隻是有些麵癱的霍城對上她哪裏是對手,有什麽心事怎麽可能瞞得過她?


    之後的幾天裏他們沒再分開,天天相處更是被她瞧出一大堆蛛絲馬跡,比如他情緒不高,比如他常常走神,比如有時候在以為她不知道的情況下他會在旁邊一直偷偷盯著她看,若是她突然回頭了他又會馬上偏頭避開…


    那個視線像是審視又像是隱忍,總之無比複雜。


    而每當被她看到之後他就會掩飾性的過來抱她,就像剛剛他做的那樣,一旦抱上了卻又像是放不開手,他會摟著她很久很久,不動也不說話,然後陷入到另一場沉默的思緒裏。


    安潯覺得再這樣下去霍城遲早要把自己壓抑瘋了…


    …


    另一頭,眼看蘇家三口已經排到了櫃台前,正拾掇著兩個大箱子繳納各種費,黎曼曼的手機忽然響起來。


    她趕忙丟開裴釗的手急急忙忙掏手機,引得裴釗微微眯著一雙桃花眼審視的看過去。


    黎曼曼低頭快速回複出一條短信,抬頭的時候正好蘇家人已經辦理好了登機手續正走過來。


    蘇夫人還是那樣一副冷傲的態度,似乎對自家老公木有形象羅裏吧嗦的樣子已經有些不耐煩,剛剛跟他們匯合就冷冷丟了一句。


    “國際航班提前一小時登機,還有一小時給你辦安檢,今天人多,安檢口那邊隊都排了幾折了,趕緊就現在過去吧,免得耽誤。”


    蘇夫人是頤指氣使的個性,話落提著蘇洛的小行李箱就準備走,黎曼曼一看急了,慌忙跑上兩步拉住蘇洛的手。


    “洛洛!那個…我們一起去上個廁所吧,一會兒不是還要排很久隊麽!”


    心急之下黎曼曼隻想出這麽個理由,一邊低頭掩飾一邊拉著蘇洛又轉身找上安潯:“小潯也一起去吧,我們一起去上個衛生間!”


    這一打岔,本來已經走出幾步的蘇夫人也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將黎曼曼上下打量兩眼,麵露狐疑:“去衛生間?剛剛辦登記手續之前蘇洛已經不是去過了麽?”


    她盯著黎曼曼微微皺起眉:“你們是小孩子麽,去衛生間還要拉幫結派一起去?”


    呃,被蘇夫人一噎黎曼曼徹底窘了,白嫩的小臉都有些泛起紅。


    她是沒撒慣謊的,隻能更加用力抓緊蘇洛的手,希望她能明白:“我,我還有些話想和洛洛說…”


    黎曼曼帶著緊張的解釋讓蘇夫人更加起疑了,剛又想說什麽,另一頭蘇洛突然飛快接話:“好,那就一起去,我正好也想再上個廁所。”


    她回頭對上母親的眼:“媽我今天出門好像水喝多了!”


    蘇夫人深深皺起眉來:“蘇洛你…”


    一句話還沒說完卻是被打斷,旁邊裴釗忽然笑眉笑眼一下橫插了進來。


    “行啊,去吧,上個廁所嘛難道還需要批準不成?快和蘇洛一起去吧。”


    他大喇喇開口,很溫柔的摸了一把自家黎小曼曼的腦袋揚手放行。


    眼看著黎曼曼露出欣喜的表情拉著蘇洛安潯立馬遁了,輕眯著一雙桃花目裴釗微不可查再往前一步,狀似不經意的將將擋上了蘇夫人追蹤的目光。


    “嗬嗬,我家曼曼就是這樣,肯定是舍不得您家蘇洛又不好意思,有很多悄悄話想私下跟她說呢,就占用蘇洛一點時間,蘇夫人應該不介意吧。”


    對上蘇夫人明顯帶著慍怒的臉,裴釗笑得可真誠可真誠了,笑著還唯恐天下不亂的把霍城往前一拉。


    “而且喜歡拉幫結派上廁所的是阿城他媳婦兒,真的,她們都是緊著那丫頭來!就是借用你家蘇洛去個廁所,蘇夫人不用太緊張。”


    裴釗是最慣打太極的,一句話說得都沒邊了,蘇夫人冷著臉不好發作,一邊的蘇老會長趕忙抹著汗過來勸住自己老婆往旁邊帶出幾步。


    “好了好了,小輩們都開口了就算了,不就是去個廁所…”


    “什麽廁所!我就看那兩個丫頭鬼得很誰知道帶蘇洛去幹嘛!…”


    “好了好了,女兒都要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放寬心放寬心…”


    不遠處,被黎曼曼扯著,蘇洛避讓著沿路行人一路快走,眼看著都快跑起來!


    “是教授是不是,是不是他來找我了?我們假裝說去廁所其實是去見他對不對?!”蘇洛開口,聲音又急又緊繃,生怕是自己理解錯了!


    好在下一刻黎曼曼就給她塞了顆定心丸。


    “是是是,我們要去j島!那裏離得有點遠你爸媽應該看不到,希望他們千萬不要追過來啊!”


    一手拉著蘇洛一手拉著安潯黎曼曼走得更急,眼看著j號值機島就在前麵了,她伸長脖子邊張望邊開口,眼看身前一批旅客推著箱子走過,擁擠的視線頓時被清空,下一秒她們就看到了前方獨自站在巨大藍色字母j下方的男人。


    駝色的長款外套,藏青色的毛衣和褲子,他靜靜站在白牆之前,身姿挺拔。


    那雙掩在鏡片後方的眼眸下一刻淡望而來,一如既往的深邃冷清,視線相觸的刹那蘇洛已經鬆開黎曼曼的手跑了過去,她飛快穿過人群,一身寶藍色的外套在形色匆匆的人流中是那樣跳脫耀眼,很快她就到了男人跟前,一跳就撲進了他懷裏!


    遠遠的黎曼曼看得簡直是眼淚都要掉出來了,既欣慰又不舍的吸了吸鼻子。


    身後安潯輕輕揚了嘴角,伸手摸了摸黎曼曼的頭,牽起她的手。


    “好了,既然過來了就順便真去上個廁所吧。”


    另一頭,人海後方,白牆之側,深深埋在那甚至算不上熟悉的溫暖懷抱裏,心跳都快像要飛起來,蘇洛用力深呼吸幾次,這才激動得抬起腦袋!


    “教授你真的來送我了,我就知道你會來!你知道麽今天我來的路上就一直在想,你什麽時候會到,如果你來了我們又該怎麽見麵,會不會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就這樣錯過了,我特別擔心連一麵都見不到我就要走了!”


    她激動萬分像倒豆子一樣說!


    懷裏姑娘臉紅撲撲的,一隻胳膊還吊在脖子上,另一隻死死摟緊他的腰,唐少辰微微低頭對上蘇洛光亮閃爍的眼,輕輕把她扶正了。


    “當心點,別再壓著手。”


    “沒事的,不疼了,已經完全不疼了!”蘇洛搖頭,像隻分別多日好不容易再次見到主人的大狗狗一般殷切的仰著頭往她家大冰山跟前湊。


    “我什麽都很好,身體也很好,學校也申請好了,什麽都沒問題,我隻是擔心你…教授後來學校有為難你麽,我聽曼曼說你辭職了?”


    蘇洛有些難受的皺起眉:“還是因為照片那件事對不對?你家裏知道了麽?他們會不會很不高興?說到底還是我連累了你…”


    自從那日在公安大分別之後他們就沒有再見過麵,當然也沒能通過一次電話。


    她有好多好多話想要當麵跟他講,歉意的,難過的,快樂的,堅定的,她有好多好多話,想要當麵告訴他。


    輕柔的,那雙微微輕垂的深邃眼眸裏一點一點染上了溫和的笑意。


    望上懷裏姑娘澄澈的眼,清晰感受著她心裏向著他的所有情緒,連帶著那張總是冷冷清清有些過於古板的容顏都慢慢變得有些不一樣,唐少辰揚起嘴角,伸手在蘇洛腦後輕輕撫過。


    “我聽黎曼曼說你後來選了去美國讀攝影,學校想好了麽?”他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哦,”蘇洛忙點頭,“是呢,學校的話我之前就看過一些,對紐約的一家藝術學院比較有感覺,我喜歡他家攝影專業偏寫實和人文的風格。”


    “當然我現在還申請不了,過去了要先去社區大學讀語言再考試。那所學校是全年招生的,我努力點,好好學習,六月前完成考試就能趕得上今年秋季入學了。”


    說著蘇洛想到什麽又開心起來,揚起亮晶晶的眼睛:“教授這所學校是我自己選的,攝影是我的愛好之一,當初我到公安大讀書前本來就是想念攝影的!”


    對上丫頭清亮的眼,唐少辰微微點頭:“嗯。”


    她很高興:“然後這一次家裏鐵了心要送我出國,我就幹脆把學攝影又提了出來,畢竟這是我很喜歡的東西,比隨便去英國讀一個完全不知道的專業要好太多!教授你說得對,有沒有目標真的不一樣,之前我感覺就像是要被綁去國外,但現在我覺得我是在為了自己喜歡做的事而努力,幹勁已經完全不同了!”


    唐少辰又笑了:“嗯。”


    對上那抹笑容,蘇洛很滿足,微微靦腆的抿起嘴角:“而且經過這次的事我知道了,其實我應該和家裏好好溝通,隻要我能提出更好的方案,爸爸媽媽原來也是會支持我的。”


    “我也想,暫時離開臨江一段時間或許是對的,那天在學校發生的事太糟糕了,有的時候真的不是跟所有人都能講得清道理的,所以能避開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我父母有送我出國的能力,我才能出去避難,其實我應該感激。現在他們同意了我自己選的專業,我就更加要好好努力了,過去之後我會好好學習的,一定不會辜負你們大家的期望的!”


    蘇洛再次抬起亮晶晶的一雙眼睛。


    那副我是不是真的好乖你說的話我全部聽進去了也好好做到了所以快來多表揚我一下的表情終於把唐少辰逗樂了,他更加肯定的回應她,伸手順毛一般揉過丫頭細軟的頭發,在她滿心歡喜蹭過他手心的時候淡笑道。


    “其實我辭職也不完全是因為照片的事,很早開始我的工作重心已經開始偏轉刑偵顧問的方向,在實際參與案子的過程中也總結出不少問題。如今國內犯罪心理學在刑偵領域的運用還有待完善,之前總局的會議上就有人提過,想要進一步加強和國外先進心理學知識的互通和學習。”


    蘇洛仰著頭,有些沒明白。


    唐少辰微微揚起嘴角來:“這件事在會後被指派給了我和其他幾個同事負責,前幾天我聯係上了原先在美國讀研究生時的教授。”


    本還在有些懵懂的蘇洛突然敏銳的捕捉到了什麽,微微瞪大了眼睛。


    她眼底映出男人融雪般清淺的笑意。


    “那位教授表示很感興趣,提議召集一批人組建一個新項目,建立全球共享數據庫,試行階段就暫時由中美雙方參與,選定了臨江…”


    兩眼瞪得滾圓的丫頭沒待突然就驚叫起來:“教授你不會也要來美國了吧?!”


    她震驚得脫口而出。


    對麵男人頓了頓,嘴角仍是淺淡笑意:“項目的初步構想已經基本成型,之後就是兩方選派項目組成員進行溝通協作…”


    激動的小丫頭在聽到“兩方選派項目組成員”這幾個大字的時候已經徹底被砸暈了,連綁在石膏裏的胳膊都差點要揮舞起來!


    “那就是,那就是要來美國了嘛,對不對!選派項目組成員,那不就是教授你麽,誰還能比你更合適這個項目,是不是,是不是?!”


    蘇洛簡直激動緊張得快要跳起來!


    說話間她整張臉都泛起了緋色,一雙青黑的眸子裏星光閃動燦若天河,死死拽住唐少辰的衣袖焦急求證!


    想得到丫頭會高興的,卻是親眼所見她此刻一瞬爆發出來的幸福衝動漫天漫地的巨大的喜悅,那快樂是那樣純粹熱烈,帶來比想象中更加強烈的感染力,本故意隻是淡淡彎著嘴角的男人終於忍不住輕輕笑出聲來。


    “不過去也是去加州,美國的試點城市選在了舊金山…”


    他話還沒說完沒被炮彈一樣的小丫頭再次撲進了懷裏,她打斷他,用盡了渾身力氣抱緊他,撞得他跟著她一起往後退了一步,聽見她在他懷裏悶聲驚叫出來!


    “我不管我不管,加州也是美國啊,那不就是要來了麽!我知道如果不是能確定你肯定不會先跟我說的,所以就是確定了!”


    她狗狗一樣蹭著他的胸口:“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的,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做些什麽,我一直都知道的!隻是我沒想過,我之前沒想過能這麽快,居然能這麽快,我本來已經做好一年不見你的準備結果現在就快被幸福砸死了…我好高興,我現在特別特別高興…我不是做夢吧,我感覺高興得都快要死掉了!…”


    當懷裏姑娘語無倫次的激動都帶起了鼻音,當她纖瘦卻一直如同向陽的白楊樹般幹淨又挺立的小身板都開始忍不住微微顫抖,輕輕把人從懷裏拉出來,輕輕轉過身,將身後川流不息的人群大半遮掩,男人忽然輕輕俯身,低頭吻上她的唇。


    那是一個完全不在預想之中的吻。


    讓前一刻差點就要喜極而泣的姑娘瞬間屏住了呼吸,慌忙閉眼渾身僵硬!


    唇上的溫度微涼,輕輕輾轉,未再深入,直至懷裏心跳得都像要炸裂了一般的小丫頭鼓起勇氣,開始青澀的回應。


    每一日的臨江機場都是一樣的忙碌,離別和重逢輪番上演,誰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留意此刻在角落裏靜靜相擁的這一對男女。


    所以也不會再有人介意他們是何身份,在意他們是何年紀,關注呈現在眼前的這一段感情是否合乎常理。


    這些其實都毫不重要。


    因為這一刻,就連即將到來的分別,都已經變得不再重要。


    以後大概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們仍將無法朝夕相處,隻是那又如何?


    此時此刻,延續至遙遠的將來,他們的心會是緊緊連在一起的,再也不被時間空間和世俗的壓力所沾染。


    一吻終了,緩緩收緊懷抱,將臂彎裏最溫暖澄淨的向往妥善安放在心,男人輕撫過姑娘的發,低頭到她耳旁。


    “洛洛,你乖乖聽話,照顧好自己,再等我三個月。”


    ——


    那天最後他們送走了蘇洛。


    一送就送到了海角天涯,去往那大洋彼岸,隔著時差大海,以後可就不是想見就能見得到了…


    反複念叨著這樣的話,在安檢口蘇老會長哭了,蘇洛也抹了眼淚。


    蘇夫人沒有和大家同流合汙,隻是在蘇洛進去前稍微給了她一個擁抱。


    卻是等到蘇洛隨著隊伍一路走遠,慢慢被磨砂玻璃擋住,冷傲的蘇夫人一直站在安檢口外的玻璃前,和誰都不說話也不離開。直至那抹寶藍色的身影完成所有程序尋著登機口而去,拐了個彎連背影都看不到了,片刻之後她才轉身越過其他所有人,頭也不回的走了。


    黎曼曼在上車之前哭起來。


    明明最後送別的時候她表現一直很好,隻是稍微紅了眼眶,還說了不少安撫蘇洛的體己話。


    結果這時候背著所有人小姑娘的眼淚卻像打開了水龍頭般撲簌簌的開始往下掉,連袖子都被她擦濕了都沒能止得住。


    遠遠的安潯看見了,微微驚異想要趕過去,卻被裴釗無聲一個手勢阻止。


    蘇洛出國了,安潯退學了,408寢室最終還是散了。


    幾天前黎曼曼搬出了一直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的408,白天獨自一人上課培訓,晚上努力融入新寢室的環境,經曆著所有這一切變故的時候她可都沒有哭,甚至沒有在任何人麵前表現出絲毫的難過來。


    她是以為安潯他們已經先走了這才破功哭出來的,如果知道被安潯看見了豈不是之前強顏歡笑做得所有努力都白費了?


    單手輕輕拍著黎曼曼的背,打開車門讓她先進去,回頭的時候裴釗朝安潯點了點頭,隨即繞過車頭也上了車。


    蘇洛出國了,安潯也不會再回來,她們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而黎曼曼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家乖巧的曼曼從來隱忍,不會給任何人添半點麻煩,這次閨蜜的離開她傷心不少,卻又覺得自己的情緒在發生的這些事麵前微不足道,選擇了自己默默承擔。


    這或許是成長所必經的道路,親人朋友,愛人子女,你永遠不能期盼這個世上有人絕對會一輩子陪伴在你身邊。


    所以如果已經回不到從前,就省去那些安慰吧。


    人總是要向前看的,以後安潯能多出來陪陪他家曼曼就好,至於其他的,總是有他在的,不是麽。


    ——


    另一頭安潯和霍城開車離開機場,霍城路上接了個電話,現在他眼睛不方便平時開車很小心,基本都開藍牙,結果這個電話打進來他飛快掃了眼屏幕第一反應居然是去把藍牙關掉了,安潯在旁默不作聲的瞥去一眼,看霍城接通電話放到耳邊。


    他甚至幾乎沒說話,隻嗯了一聲,又說了句知道了就掛了手機,還是那張冷臉,神色卻微微有些不自然。


    當然這抹不自然隻持續了半秒他就調整了,回頭麵向她:“安安,我一會兒要去義信,有點事。”


    唔,某人最近回義信似乎回得有些頻繁呢,對上那隻黑沉墨瞳,安潯漫不經心笑了笑:“好啊,那你把我送到市區放下來就好,正好我也有個地方要去。”


    話落安潯敏銳的察覺到霍城鬆了口氣,看來他之前就不想帶著她,還挺擔心她非要跟著。


    隻是這口氣鬆了一半又突然緊了回去,他意識到她的話裏的意味很不明朗。


    “…你要去哪裏?”


    霍城有些緊繃起來。


    “嗯?”安潯卻愈發顯得漫不經心了,望著窗外淡應一聲,片刻才幽幽回頭:“不知道呢,我在想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這一下霍城更緊張了,連車速都慢了下來,一副要靠邊停車好好問清楚的架勢。


    “你不舒服?”


    他眉頭都皺了:“哪裏不舒服,為什麽之前不說?那你不要一個人去了,我陪你一起去。”說著他就準備重設導航。


    人的緊張和擔憂是最難掩藏也最難偽造的情緒,看著霍城一下就擔心起來甚至把去義信要辦的事都丟到了腦後,安潯心裏好受了點,深深看他一眼,忽然噗嗤笑了。


    “沒,我沒有不舒服,就是一直在吃的調理身體的藥吃完了,我打算再去開一些。”她的笑容也變得更真實起來。


    霍城卻仍舊沒放心:“你在吃藥?我怎麽不知道,是調理什麽的藥?”


    “嗯因為好久都沒吃過了,別停車了,邊開邊說不是什麽大事。”安潯柔柔指揮,笑彎嘴角,“是調經的藥呢,我上次去看中醫查出來有些宮寒,據說調理好了再要寶寶會好一些。”


    她輕飄飄的說,說完望上霍城微微愣住的表情。


    他怎麽就這麽呆呢,想著姑娘陰霾了一整天心情終於開始放晴,甚至起了絲逗弄的心情。


    “怎麽,你不是要我給你生個兒子麽,你最近這麽努力我也該好好配合不是,爭取下次滾床單就一舉給你懷個大胖寶寶才好,你說是不是?~”


    姑娘深潭般的雙眸裏滿是揶揄笑意。


    那清亮的顏色入眼,霍城下意識輕應。


    嗬嗬,有時候就很容易害羞,有時候怎麽就如此皮厚呢?安潯彎了彎嘴角,忽然問:“阿城,如果我懷孕了你真的會高興麽?”


    這個問題很突兀,直愣愣的丟過來,霍城正把車重新開回快車道,聽見這一句不免又回頭。


    安潯一雙青黑的眸子就在不遠處靜靜望著他。


    她瞳仁很黑很亮,比一般人更大,這樣的瞳仁不常見,卻是霍城最近常常能見到,且變得越來越在意。


    “會,我會高興。”他點頭,回答她。


    那一瞬安潯察覺到霍城的認真,他把一句玩笑答得像個承諾一樣。


    “是麽?”她彎起嘴角避開了視線。


    又過了很久,霍城試探提出等下讓顧三來接送她,安潯沒有回頭,笑笑應好。


    …


    霍城帶著安潯回了義信堂會。


    事先接到命令的顧三已經在大院等候,接了安潯一同離開。


    霍城把車停在院子裏,送了安潯出去,直至顧三的車開出院門上了小路,很快消失在前方路口,霍城一人在院子大門站了片刻,終才轉身進去。


    還是那個漆黑無光的,像地牢一般的審訊室,十分鍾後霍城出現在那裏,垂眸望著一張照片。


    照片上還是那死掉的兩個女孩,定格在五年前的微笑看久了甚至顯出詭異的僵硬,霍城淡淡的目光落在左側長發大眼,皮膚更加白皙的姑娘身上。


    辛藍,他在心裏念過這個名字。


    那年在那充斥著黴味的潮濕房間裏,他甚至沒有看清她的臉,記憶中唯獨留下畫麵是那張大床內側一具長發淩亂肌膚慘白的軀體,她穿著一身白裙子,碎了,瘦弱的肩膀裸露在冰冷的空氣中,上頭滿是死氣。


    那個姑娘,就是此刻他手中照片上的女孩。


    她便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和辛家有關和謀殺案有關和他也有關,還會把妹妹叫作小紫的人。


    霍城想,或者並不能這樣說,因為這個姑娘本該早已不在這個塵世間。


    他這麽想著,卻是無法抑製自己不去看她的臉。


    這幾日來這張臉他看了無數無數遍,甚至記住了這張容顏上輕柔的每一分弧度細膩的每一筆輪廓。


    她不如安潯漂亮,長相偏清婉而非豔麗,笑起來的時候也更單純,不會帶著懶懶風情。


    她身上可以說幾乎完全沒有同安潯相像的地方,除卻那雙烏黑的眼睛。


    辛藍也生了一對很黑很大的瞳仁。


    特別在對比上妹妹辛紫之後變得額外明顯。


    她的眼型同樣是微微狹長的,眼尾輕輕上挑,一對雙眼皮很深睫毛很濃密,輕垂下來的時候絨絨的,幹淨又漂亮。


    她身上生得最好看這雙眼便是最像了安潯的地方,不單單隻是瞳仁,還有笑起來的時候,裏頭清亮又自信的光。


    霍城覺得自己是魔怔了,居然命人調來了辛藍生前的一盤光盤。


    那是她作為新生代表在高一入學典禮上發言的錄像,老舊的畫麵裏,穿著白襯衣百褶裙的女孩紮著馬尾辮站在高台上,對著下麵烏泱泱的全校師生,她表情很嚴肅,卻又因為臉龐上沒能消去的嬰兒肥而顯得無比稚嫩。


    她在台上背著一段一看就是事先準備過的台詞,嘰裏呱啦,聲情並茂。


    長達五分鍾的演說,那張繃緊的小臉上完全沒有笑容,如果這可以用緊張認真來解釋,那麽她那雙眼卻瞞不住觀眾,那雙極黑極深的黑瞳裏情緒一片淡漠,全然沒有她演說中滿滿帶著的奮發激昂。


    小小的姑娘做完最後動員,甚至握著拳頭比出加油的手勢,因為那時候台下的照相機會摁下快門,她適時對著那裏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笑容。


    緊接著台側一名中年男人走上前去,他看著有些高高在上,對著小辛藍時臉上卻堆滿了笑容。


    兩人在舞台上握手,說了句什麽,小姑娘抬頭笑得很是根正苗紅,典型的優秀學生楷模;


    緊接著她讓出舞台,邁著悠閑的步子離開,在即將走下階梯到所有人都不會關注的角落的時候,她忽然低頭撇嘴,皺眉露出一抹很不耐煩很不以為意的無聊表情來。


    第一次看到這段視頻的時候,霍城幾乎是下意識伸手一瞬把畫麵定格在了這裏!


    然後他沉默著,心髒狂跳著,無比可笑的盯著畫麵上那張不算清楚的小臉看了足足五分鍾!


    此刻的狀況變得越來越糟糕,在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在深夜裏,在確認安潯睡熟了之後起身偷偷去別的房間反複觀看這個視頻,看上一遍又一遍!


    生動的畫麵比起定格的照片更加容易懾人心魄,他在清醒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去比較,卻在每一個夜裏意誌最薄弱的時候,將那畫麵同心中的姑娘從沒一分,對比到每一厘!


    到了後來這樣的瘋狂甚至變本加厲,發展到他開始隱隱覺得如果是他見到14,5歲年紀的安潯,應該就是和這畫麵裏的小姑娘一個樣子!


    一樣的從容不迫,一樣的善於偽裝,一樣的會使些陽奉陰違的小伎倆,比如完全知道在什麽時候對著什麽人該露出怎樣的表情來。


    然後在幕後,以為大家都看不到地方,因為不屑不爽覺得很沒意思她會撇嘴,冷冷的在心裏罵人,那年的她還年幼所以偽裝得不徹底,而如今的這個她心裏更加冷,撇嘴的時候那抹弧度會更加的涼…


    是的,這是安潯習慣性的一個小動作。


    從垂眼的時機到撇嘴的角度,還有期間帶起的漠然情緒,全都一模一樣…


    他從一個早已死去了多年的女孩身上,看到了無數無數,他心愛姑娘的影子…霍城想,他特麽真是個瘋子!


    “零一,人已經帶到了。”


    清冷的女聲將思緒打斷,腦海裏所有的畫麵被撕碎的下一秒霍城抬眼,看見被山崎雲身後站著的銀發老婦,數月未見她整個人憔悴了許多,一頭銀發亂蓬蓬的,臉上的褶皺隨著耷拉的頭顱更深了,雙腕上套著的枷鎖顯示出她階下囚的身份。


    山崎雲的通報驚醒了霍城,也同時驚醒了她身後的銀發老婦,她緩緩抬起頭來。


    當年坐握全球最大的情報收集組織和殺手買賣組織的ica,在數月前秘密基地被搗毀組織成員被全員剿滅,便成了如今這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被“魑”嚴密控製起來,連領袖都成了囚犯,看來還是企圖染指她最後的情報收集資源。


    老婦心底漫過一絲冷笑,抬頭的時候眸光怨毒:“零一,這個世上不會所有的事都如你所願,我是不可能把終端的使用方法交給你的,即便用我和我孫子的命來換,也絕不可能!”


    為了保住孫子的性命她已經交出了太多東西,也賠進了整個ica,隻是終端是她的底線,她寧願死也不願曝光這個秘密,更不可能把它交給任何人!


    老婦強硬的態度從她那雙藍灰色的眼睛裏直白透出出來,她已經到了臨死之前前失無可失的地步,反而不再懼怕,今天她來已經做好了和孫子兩人共赴地獄的準備!


    冷冷一句,直視上前方男人墨黑的眼,那隻孤獨的墨瞳裏卻是讓人難以猜透的情緒,甚至在她話落的那一秒那雙眼裏透出更多的竟像是虛空和遊離,根本沒有抓住了他人軟肋心裏謀算著利益的上位者慣有的狡詐與奸猾!


    目光對上,老婦在心裏不斷猜疑,片刻之後對麵那墨瞳裏才終像是緩緩有了焦距,落在她蒼白枯槁的臉上。


    “我不要你的終端,你可以自己留著。”


    一句話冷冷甩出去,四周所有“魑”家的屬下都幽影般在暗處低著頭,本已視死如歸的老婦呆愣兩秒,眼中驚起一片難以置信,甚至隱隱帶起了未知的恐慌!


    霍城卻懶得再廢話,桌下他捏緊了那張照片,捏得那照片邊角都微微卷皺起來。


    “我隻要你幫個忙,幫我定位一個人。得到這人的數據之後你就可以走了,帶著你的終端和你孫子,有多遠滾多遠。”


    ——


    安潯當然不是真要去開什麽有助生孩子的藥,她隻是尋到了一個霍城不在她終於可以單獨出去的機會。


    甩掉一個顧三無比容易,姑娘去中醫院逛了一圈後被送回家,十分鍾之後便開著一輛紅火色跑車上了高速公路。


    安潯去了位於城郊的秘密基地,隋炘已經抓她很久了,威脅她必須找時間回去做體檢。


    安潯是懶人,特別是得知自己身體狀況之後更是又懶又鴕鳥,抱著一顆明日將死的心活下去的人還需要做什麽全身體檢?她隻想和她家霍小城能膩歪一天是一天。


    然而卻是他先轉身回避了她。


    平靜的生活即將被打破,她除了心情煩躁之外卻是找不到其他發泄方法。


    直覺需要做些什麽,還沒想清的時候體檢這件事冒了出來,實幹派的姑娘當即抓緊時間回來麵見她家幾乎已經要把她掃地出門的大科學家。


    “你還知道回來?不,我是說原來你還沒死呢,還回得來?”


    隋炘一如既往的毒舌,看見她第一眼開門見山的這一句甚至讓安潯依稀覺得熟悉得很美好,她輕輕彎了彎嘴角。


    “這不最近溫柔鄉裏泡著骨頭都泡酥了找不著北了唄,美人在懷誰還有心情回來見你這顆又臭又硬的石頭?不過這次我回來怎麽看你越看越有傲嬌的潛質了,怎麽就覺得你這麽關心我的死活呢?怎麽,原來互相傷害久了也能傷害出幾點革命友情?”


    安潯說話的時候眼睛眯起來,緩緩躺到檢查椅上,笑得像隻不識好歹的貓。


    隋炘杵在一旁,依舊是白大褂亂糟糟的發,想當初他偽裝一下出門還能扮個什麽高富帥的,現在完全已經成為醫學怪男了,被安潯不輕不重的撓回來,他生生冷冷的剮她一眼,破天荒的居然沒回擊,轉身去旁邊架子前開始劈裏啪啦倒騰試管。


    安潯靜了靜,看來最近的研究成果很糟糕啊,隋大科學家都沒心情罵人了。


    想著她垂了垂眼又笑,雲淡風輕的樣子:“最近你們都還好麽,隋煜傷好全了麽,小溪乖不乖,怎麽不見她出來?”


    嗬,提到安溪的名字隋炘冷笑了一聲,似在那頭低低念了一句瘋子。


    可不是瘋子麽,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那丫頭開始犯病了,白天看著還算正常,配合著實驗偶爾說些奇怪的話,到了晚上卻是不睡覺幽魂一樣亂逛。


    一天晚上他渴了去廚房拿水,結果毫無防備撞見安溪一身黑衣坐在廚房的地板上,差點沒把他嚇死!


    過度的驚嚇不但來自於安溪還來自於她身上的裝扮,當時她化了妝帶著假發,穿著那身黑衣服活脫脫的就是個臉色陰鬱的安潯,害得他差一點就以為是死女人半夜三更突然跑回來了…


    此後隋炘又陸陸續續的撞見這樣的安溪好幾次。


    大半夜的打扮成她瘋子姐姐的女孩會是什麽正常人?根本就是個青出於藍的小瘋子!


    這樣的事隋炘懶得多說,端著一盤試管冷冷回來,抄起手中的采血針紮入安潯手臂的血管裏。


    “嘶——!”


    安潯疼得皺起眉,看著一管管鮮血從她身體裏抽離出去,血紅血紅的,還真是有些心疼,這得喝多少血才能補回來啊…


    這頭安潯死命盯著自己的寶血瞧,另一頭隋炘默不作聲觀察著安潯的臉色,她應該有按時按量服藥,整個人看著氣色不算太差也不是嗜血過多的狀態,隋炘看了幾眼錯開視線,在研究沒有成果的時候病人能維持現狀也算是對他的一點慰藉了。


    隋炘抽完最後一管血,把枕頭從安潯手臂拔出來,她最近進食量不算充足,凝血的功能很差,用棉花死命摁著傷口,不一會兒就因為皮下出血青腫了一片。


    “溫柔鄉是吧,很開心是吧,行啊,那天溺死在溫柔鄉裏你也是個飽死鬼,至少不冤枉,還需要棉花自己去拿,今晚必須留下體檢,怕被懷疑就先打個電話。”


    冷冷丟下這一句,隋炘轉身欲走,身後安潯躺在椅子上摁著傷口,感覺手臂又麻又冷,她盯著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忽然開口。


    “霍城在查我,他大概已經知道我是nyx,或者更糟糕,他可能已經知道我是辛藍了。”


    毫無防備的一句連隋炘都給驚到了,他皺著眉頭猛然轉過身,看見的是安潯靜靜躺在原處,漠然盯著天花板的側臉。


    隋炘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自作孽不可活,被發現也是遲早的事麽,他沒能說出口。


    不過也許安潯也並沒有期望他能說什麽,她隻是憋久了一件無人能說的心事,今晚找過來,逮住他便說了而已,說過之後她就感覺累了,全身所有的力氣似都僅夠摁住那還在出血的傷口,她緩緩閉上了眼睛。


    ——


    六點過的時候,天幕漸漸暗沉。


    遠方一片火燒的雲沉在四周的暗色裏,遠遠的看著像是另一片異世的大陸,有多熱情絢麗,就襯托得這一頭多麽冰冷黑暗。


    黑色的越野車在城市街道上疾馳,彼時正值下班高峰期,這樣的速度開不了多遠。


    很快車子便進入了城區,窄小的各條單行路上五步一個紅燈十步一片擁堵,再也忍受不住的男人在一個地下停車場入口猛打方向盤急速轉入,直接找了個代駕交錢棄車,轉身奔入室外那片越來越朦朧的暗夜中!


    當天邊最後一縷紅霞被黑暗吞沒的時候霍城到了家,推開家門,室內一片昏暗,幽涼的風從客廳半開的落地窗吹進來,幽幽在室內環繞一圈,如同一隻冰冷的手,輕輕拂過他額頭的冷汗。


    那涼風沒能讓人清醒,反而帶來教人窒息的冷意,猩紅著一雙眼,霍城在黑暗的門廳前茫然失神,安潯不在,明明一個小時前顧三打來電話明確匯報已經把她送回了家,等到他拚了命趕回來,她卻不在家…


    她為什麽會不在?


    她會去哪裏?!


    斷片的思緒繞過今晚分別之前車上那段似是而非的對話,那時的她那樣笑著,仿佛就像正等著他離開,等待一個他不在她身邊的契機一樣!


    霍城暴躁起來,他從門廳一路衝到走廊最深處的臥室,將那扇大門狠狠砸開!


    臥室裏同樣一片幽暗,冷冷清清什麽都沒有,似瘋了一般的男人不管不顧的衝進去,將早晨姑娘出門前認真整理好的被褥一把掀起,將上麵的枕頭被子全部掀翻在地!


    喘著粗氣,他停頓一秒,回頭的時候看見身後衣櫥,不知怎麽想得繼而跑過去拉住一側門把,將關得好好的衣櫥大門狠狠拽開,那一下用力太大,整個衣櫥晃了晃半扇門板都被直接卸了下來,重重砸落在實木地板上!


    卻是依舊什麽都沒有…


    沒有人,沒有光,沒有半點希望…


    漆黑的房間裏男人似化成了一頭瘋狂的困獸,嚇得獨自在家的小貓縮頭躲進了浴缸的角落蜷縮起來瑟瑟發抖!


    門外傳來一聲重過一聲的炸響,那是男人在用力拉開經過的所有房門,揚手掀飛所觸碰得到的所有物件!


    他似乎根本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就仿佛他在尋找的姑娘正藏在這座冰冷的大房子裏,不過隻是頑皮要跟他玩一場捉迷藏,隻要他固執的找下去就能找到她,隻要他癲狂的砸碎了所有,就能嚇出她一樣!


    隻是當然不會有。


    無論他把這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破壞得多麽徹底她也不會突然從他剛剛經過的一片陰影或者剛剛打碎的一個瓶子裏忽然冒出來,她就算活得如此奇異也不是什麽鬼怪精靈,不是麽?


    隨著時間分秒過去,隨著夜色越來越暗,心中那下一刻身後的鐵門就會應聲而開,一身黑色風衣提著某個超市袋子的姑娘會詫異的走進來,看著一地狼藉她首先會呆愣然後就會開始生氣,進而大聲的指責他到底在做什麽是在發什麽瘋,這樣的念頭也隨著不斷蔓延的黑暗開始化開,黏膩的滴了一地黑乎乎的再也撿不起來,一片混沌中霍城大聲喘著氣,低頭的時候終於看清腳下那片黏膩的來源,那是他的血,自他被玻璃碎片劃破的掌心滴落,被黑夜同化,而他甚至根本沒有感覺到疼!…


    霍城在書房裏。


    手邊是一片狼藉的書桌,他低頭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見抽屜角落靜靜躺著的一個黑色u盤。


    他茫然盯著那u盤看了兩秒,忽然像是抓住了命門一般將那u盤拿出來用力攥緊在掌心,他抹開桌上的碎片打開電腦,顫抖著將那u盤插進去!


    兩個小時前他在義信見了ica的前任首領,提出了用一人的數據交換她和孫子兩人性命的條件,他要查的那個人,是那晚送了安潯回來的男人。


    他的身份證是假的,但是拿著這個假身份證去買車卻不假,說明這個男人和身份證上的李國全本人,至少會有七分相像。


    在現實世界裏,那種完全貼上一張人皮麵具就能變成另外一個人的神跡是不存在的,霍城卻知道在殺手圈子裏有一項很少人掌握的技術,叫做微易容術。


    這項技術很精妙,需要配合的外部條件隻有一項,就是找到一個與會這項技術的人有幾分相似的對象,參照他的麵部特征進行細微調整,就能幻化成被易容的人模樣擁有第二重身份,霍城猜測那個李國全和這個冒認了他身份的男人,或許就是這樣的關係。


    微易容術之所有精妙,不僅僅在於技術本身,還在於查驗的困難。


    要知道這個世上同一人種裏長得有些相似的人何止千萬,就算確定了易容者大致的長相也不可能在那麽多相似的人臉裏揪出他的身份來。


    然而這件事在遇上了ica代代相傳視為珍寶的終端係統之後,卻未必仍舊是個未解難題!


    ica之所以能收集到世上其他情報組織搜集不到的信息,據傳就是因為那神秘的終端係統。


    那個係統運行力非比尋常,秘密接入到某一片區的監控係統後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分析對比大量的臉譜數據,進行排查分類,將類似的臉譜歸類出來,甚至明確標注出對方的疑似身份!


    而霍城要查驗的就是這個已死的李國全,或者說同樣和李國全一樣被冒認過身份的人。


    他想要看看那個被安潯稱之為朋友,卻是個隱匿在他人身後如同鬼魅般沒有自己名字的男人,到底是誰。


    這已經是很*裸的懷疑。


    微易容者最大的忌諱就是人際關係,他們會嚴密控製和這個世上所有人的交往關係,更別說讓一個尋常人家的普通姑娘,接觸到他的世界。


    所以這個假設成立的前提很簡單,安潯不會是個尋常人家的,普通的姑娘。


    這個假設成立的條件甚至很嚴苛,安潯必須至少是與這個男人處在相當的等級才能差遣他去做買貓糧這樣的事,他們是交易關係,更有甚者,是從屬關係!


    在邁出這一步之前,霍城用了整整三天時間來糾結,來給自己一個可以說服自己放棄的理由。


    卻是三天之後,飽受精神折磨,他得到的答案卻無不神秘詭異,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將他的安安當作一個正常的姑娘來看待…


    如果她可能是辛藍,那麽這個世上還會有什麽他無法承受的秘密?


    或者說,這個男人的身份就是他與她之間最後那一層薄薄的窗戶紙,捅破了,就一切大白天下,他將串聯起缺失鎖鏈中最關鍵的那片遺骸,真真正正的弄明白,他的安安到底來自於哪裏,當初為什麽會出現在他麵前,如今,又為什麽會陪在他身邊…


    於是現在,他捏著一個小時前ica終端係統跑出來的結果,回到了他們的家。


    此刻黑暗之中,電腦慘白的光亮成為這幾乎被毀壞幹淨的家裏唯一的光源,裏頭對接上的,是兩段時隔了整整一年的音頻文件。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蘇怡曾經遭遇綁架。


    綁架她的對象留下了署名為nyx的線索,包括一則小詩,還有一段音頻,當時蘇怡被關押的地方就掩藏在這兩個線索的提示裏。


    卻是如今看來,這場綁架可能根本不是nyx所為,從之後的交手中不難看出來那是一個大膽妄為喜歡直奔主題的女人,她要殺他,就會直接來殺他,她不是那種綁架一個他身邊的人然後花費心思布置陷阱的人,這樣的做法太迂回也太麻煩了,她顯然沒有那個耐心。


    所以霍城後來判斷那場綁架實則為另一人設計。


    目的或許是為了挑撥他和nyx的關係。


    當然無論當初的真相是什麽其實他都未曾在意,因為他本就已經對nyx起了殺心,便不會再去理會敵人那一頭還有什麽複雜糾葛。


    卻是直到今晚,直到,今晚…


    浸沒在一片幽冷寒光裏,因為失血過多而渾身被陣陣寒意衝擊的現在,霍城終於察覺,當年那偽裝成nyx給他提供線索的人,提供的遠遠不止是解救蘇怡的密碼…


    那個時候那人就布下了一道天羅地網,他是在這裏等著他,他真正要他聽懂的破解的,其實隻是其中很短很短的,一句話。


    音頻裏傳來輕柔的歌聲,女孩家的聲音,唱著一首經典的英文老歌,那婉轉的女聲帶著些微的鼻音,聽著是那樣的熟悉。


    直至歌聲唱到一半,突然有個男聲橫插進來,涼涼的問,你就這麽喜歡這首歌?


    那唱歌的姑娘被打斷了,那時她應該是回了頭,隨後無意的嗯了一聲,帶著微微上揚的尾音。


    一瞬渾身都像起了一層戰栗,緊緊握著鼠標,坐在一片幽暗裏,霍城甚至能夠想象的出來回頭的時候,姑娘白皙的臉頰上一對青黑的眼,彎彎的細眉不自覺的上揚,然後她便緩緩的笑了,嗬嗬,那微帶著鼻音的笑聲,就像她的口頭禪那樣,原本被音頻轉換得完全失真,如今卻在他心裏有著太高太高的辨識度,因為恰好就在一周前他剛剛錄製的一段視頻裏,她便是這樣輕輕緩緩的,對著他露出的笑容…


    那一刻霍城腦海裏突然出現的畫麵,是很久很久前的一日黃昏,他們在家裏做飯,晚飯前貪吃的姑娘正趴在飯桌上努力開她的黃桃罐頭。


    然後她就劃傷了,傷在左手食指上,很細很細的一條血痕,她當時就叫起來,跌跌撞撞跑到他身邊。


    當他慌亂的拉過她的手查看的時候,她眼眶裏甚至都閃著淚光,仰頭的時候她說阿城我好疼好疼,怎麽辦,我疼死了…


    他趕忙幫她處理傷口,輕輕揉著她的頭發安慰了好久好久,直至那雙盈盈的大眼睛裏的水光終於褪去,他心疼得想,他的安安真的很怕疼很怕疼,他以後都不能讓她自己開罐頭了…


    …


    思緒轉過一秒,那綿軟輕柔的愛意就在寒風中撕裂了,他眼前忽然出現一片血樣的紅!


    慘白的醫院走廊,鮮血濺得到處都是,他提著刀步步向前,走向一地血痕的前方,那跪倒在血汙裏已經站不起來的女人。


    她穿著黑色防護服,指尖的鋒利尖刀甚至能生生切斷槍支金屬,覆臉的那張血笑麵具看著是那樣惡心,她在他靠近的下一秒猛然抬起頭來,竟是毫不猶豫的拉開了左手緊緊握著的炸彈拉環!


    當時她為什麽會那樣做?…


    為什麽當時她不惜炸死自己也要那樣做?!


    依舊是左手,那一場爆炸中瘋狂又決絕的女人失去了整整半條左臂,之後他親眼看著她被趕來的同伴抱著一路拖行,那斷掉的殘肢猙獰恐怖,他甚至能夠看見鑲嵌在她斷肢中央的一截森森白骨!


    他之後再也沒有見過她…


    nyx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在過他麵前…


    一麵虛空茫然之中霍城抬起頭,身前電腦上正播放著家具城那段視頻,他一抬頭,就對上了屏幕上那張嬌俏淺笑的容顏。


    明眸皓齒,眸燦如星,是他最愛的模樣。


    他忽然就記了起來,那晚醫院爆炸發生的前一刻,他居高臨下站在那名叫nyx的女人身前,他以為她再也無路可逃,冷冷的,他的掌心正重重扣在她那張惡心的血笑麵具上,他想殺她,更想知道長成什麽樣,那時僅僅隻差一步他就要看見她的臉了!


    “阿城…”


    視頻裏姑娘忽然輕輕柔柔的叫了他一聲,微微彎起嘴角來。


    冰冷寒風,一夜孤寂,心底至深黑暗狂亂來襲的時候,那顆承受下太多早已連跳動都快不能心,終於被慘烈現實撕碎成片!


    一年前蘇怡被綁架發生在四月,他回來後的第二天,他們就在一起了。


    光陰飛逝,如今已是三月,他們的紀念日就在半月之後,他已經準備好了戒指卻還沒想到最好的方式,他原本想在那一日,向安潯求婚的。


    可笑又可悲的是,那一日,一年前是他們的紀念日,五年前,卻是辛家姐妹的隕歿日。


    他就這樣卑鄙無恥的淡忘了曾近,被本不該他來擁有的幸福衝昏了頭腦,那樣殷切又單純的妄想過,要在那一日為他心愛的姑娘戴上戒指,娶她回家。


    他娶的人,是誰?


    當五年前悲慘死去的辛藍數次差點死在他手下的nyx和他愛得發狂甚至超逾了生命的女人融合成了一個人,他娶的是誰;


    他又將為誰戴上那寓意著永恒的堅貞與摯愛的戒指,戴在,那本已不該存在的左手無名指上…


    ------題外話------


    昨天大家留言紛紛總結,提到了霍城自虐,白深以為然,覺得總結得簡直是太對了哈哈哈233333333


    看來親媽白寫虐的功力在經曆裏虐心虐身之後終於大踏步的邁向了更高的境界——角色360度無死角自虐謝謝,這種無需旁人插手就能要死要活的舒爽簡直是不要不要啊,白差點就要給自己頒發一朵小紅發了哈哈︿( ̄︶ ̄)︿


    今天想一起喝成,爆更了所以晚了,大家麽麽噠(づ ̄3 ̄)づ╭?~


    月底最後一天了,翻翻兜兜有月票票就給白砸一些吧,明天我們繼續,完結月12月終於到來啦吼吼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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